死人沟的浓雾像有生命般流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冷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腥霉味。绕过那片翻涌的毒沼后,赵志强选择了一条更贴近右侧岩壁的路线。这里的岩壁布满裂缝,暗绿色的苔藓厚得像绒毯,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上方滴落。
林海的左臂已经痛到麻木,但那麻木中又时不时爆出几簇锐利的刺痛,让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强迫自己数着脚步——一步、两步……用这种方式分散注意力,抵御疼痛和这鬼地方带来的精神压迫。
前方带路的赵志强突然再次停下,这次他没有蹲下,而是微微仰头,鼻翼翕动,像是在捕捉什么气味。几秒后,他猛地转向左侧,猎枪枪口同时抬起,对准了浓雾深处。
虎子立刻横移一步,挡在林海侧前方,鱼叉斜指地面,身体微微下蹲。
林海屏住呼吸,顺着赵志强的目光望去。雾太浓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耳朵渐渐捕捉到一种新的声音——不是水声,不是风声,而是……一种类似皮革摩擦的细微“沙沙”声,混杂着某种湿哒哒的拖拽声,正从左侧那片被浓雾彻底吞噬的缓坡方向传来。
声音在移动。不快,但确实在靠近。
赵志强没开枪,也没后退,只是保持着瞄准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虎子缓缓移动,调整到既能保护林海又能随时策应的位置。
林海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右手悄悄摸向腰间匕首,手指碰到冰冷的刀柄,却感觉不到多少安全感。在这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浓雾里,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扑过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除了那“沙沙”和拖拽声,似乎还夹杂着……微弱的、类似呜咽的呼气声?
突然,前方雾气被搅动,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显现出来。
不高,大约到成年人的腰部,但轮廓异常扭曲——不是野兽的四足形态,更像是某种佝偻的、不协调的人形。它移动的方式很奇怪,不是走,而是一颠一颠地拖行,一条腿似乎完全使不上力。
距离拉近到不足二十米。那东西的细节在浓雾中依然模糊,但林海能看到它身上似乎覆盖着深色的、湿漉漉的东西,随着移动不断滴落粘稠的液体。
赵志强的食指搭在了扳机上。
那东西似乎察觉到了前方的“障碍”,停住了。雾气略微散开一些,三人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一个穿着破烂迷彩服的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或许是她)的整个左半身,从肩膀到小腿,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发黑的菌类增生物。那些菌类不像林海手臂上那种半透明的、脉络状的菌丝,而是呈絮状、瘤状,密密麻麻地堆叠着,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细小的、伞盖状的子实体。他的左臂已经完全变形,被菌团包裹,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左腿膝盖以下也裹在厚厚的菌层里,难怪拖行前进。他的脸……还算完整,但左半边脸颊和脖子上也爬满了暗红色的菌丝,左眼眼眶周围尤其严重,菌丝几乎要钻进眼球。
他还活着。浑浊的右眼看到了他们,嘴唇翕动,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朝他们的方向虚抓了一下。
林海胃里一阵翻滚。他见过祭骨洞里那些被菌类彻底吞噬的尸体,但亲眼看到一个介于“人”与“非人”之间、还在移动的“中间状态”,那种冲击力更加直接而恐怖。
赵志强枪口稍微下移了一寸,但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虎子握紧了鱼叉,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人(或“它”)又往前拖了一步,然后似乎耗尽了力气,膝盖一软,整个瘫倒在地。覆盖菌类的半边身体触地时,发出湿软的“噗叽”声。他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嗬嗬的喘息声更加急促,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盯着他们,里面混杂着痛苦、恐惧,还有一丝……求救?
“是‘蝰蛇’的人。”赵志强低声说,声音紧绷,“看衣服,可能是搜索队的。被这里的‘东西’感染了。”
“他……还有意识?”林海艰难地问。
“暂时还有。”赵志强的枪口彻底垂下了,但眼神依旧冰冷,“但救不了。这种程度的感染……老耿头来了也没用。而且,我们自身难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倒地的人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覆盖菌类的半边身体像充气般鼓胀,暗红色的菌团疯狂蠕动、增生,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如同泡沫破裂般的噼啪声。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尖厉的嘶叫,完好的右手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和完好的右脸,指甲深陷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虎子猛地向前一步,鱼叉的尖端对准了那人的咽喉。但他没有刺下去。
那人的抽搐持续了十几秒,然后突然停止。鼓胀的菌团渐渐平复,嘶叫声也变成了濒死的、拉风箱般的喘息。他的右眼渐渐失去神采,瞳孔涣散。最后,连喘息也停了。
一动不动。
只有那些暗红色的菌类,还在尸体上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舒张着。
三人沉默地看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以及尸体上那些仍然“活着”的寄生菌。浓雾环绕,水声轰鸣,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股异样的、被扭曲的生命力。
“走。”赵志强的声音干涩,转身,不再看那尸体,“这地方……待得越久越危险。菌类的孢子可能已经飘在空气里了。”
林海最后看了一眼那具悲惨的尸体,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是追捕逃难者的小队误入了这片禁区?还是……“蝰蛇”在死人沟里也有不可告人的活动,导致了这种惨剧?
没有答案。只有尽快离开的迫切。
三人重新上路,步伐比之前更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浓雾中那股甜腥的腐烂气味似乎更浓了,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没走多远,虎子突然低喝一声:“上面!”
几乎同时,赵志强猛地将林海往旁边一推,自己也扑向另一侧。
“哗啦——咔嚓!”
一大片湿漉漉的、带着墨绿色苔藓的碎石和泥土从右侧岩壁上方滑落,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紧接着,一道黑影随着落石一同坠下,“砰”地一声闷响,摔在泥泞的地面上。
又是一具尸体。
穿着同样的破烂迷彩服,身上同样覆盖着暗红色的菌类增生,程度比刚才那人更严重,几乎看不出人形。尸体摔得扭曲,但依稀能看到其手中还紧握着一把锈蚀严重的开山刀,刀身上也沾满了暗红色的菌斑。
赵志强迅速爬起,警惕地扫视岩壁上方的浓雾。虎子已经挡在林海身前,鱼叉高举。
岩壁上方的雾气中,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碎石泥土还在簌簌滑落。
“是从上面失足摔下来的?还是……”林海喘着气,看向那具摔得不成形的尸体。
赵志强没有回答。他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岩壁上方的轮廓。然后,他指向左侧一条被藤蔓半遮掩的、更加狭窄陡峭的裂隙:“走这里。上面可能有他们的临时营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能走原路了。”
这条裂隙勉强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湿滑冰冷,脚下是及踝的、带着腐臭味的积水。光线被彻底阻隔,三人只能摸索着前进。虎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动物油脂和植物纤维做的简易火折子,吹亮一点微弱的、摇曳的黄光。
火光只能照亮身前不到一米的范围,反而让周围深邃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岩壁渗出的水珠不断滴落在脖颈里,激起一阵阵寒颤。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压抑中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自然的光亮。裂隙到了尽头。
钻出裂隙的瞬间,三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他们站在一处相对较高的位置,下方是一片被浓雾半遮掩的、开阔许多的谷中谷。雾气在这里淡了一些,能勉强看清下方的景象。
谷底中央,赫然是一小片散发着暗绿色、几乎像荧光般的泥沼,比之前遇到的毒沼更大,翻涌的气泡也更密集。泥沼周围,散落着更多的人类活动痕迹——不止是之前看到的废弃机械和棚屋,还有几顶破烂的帐篷、倾倒的物资箱,甚至……一些用石头和木桩简单围起来的、像是囚笼或实验区域的结构。
而在那些破烂帐篷和倾倒的物资箱之间,横七竖八地躺着至少十几具尸体。
全都穿着迷彩服。
全都覆盖着不同程度的暗红色菌类增生。
这里,像是一个被突然遗弃的、小型的“蝰蛇”野外营地。而营地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短时间内被某种可怕的东西感染、杀死了。
赵志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缓缓放下猎枪,目光从一具具扭曲的尸体上扫过,最后定格在营地边缘,一个半塌的、用防水布和树枝搭建的简陋棚子下。
那里,有一个相对完好的金属箱子,箱体上喷涂着一个模糊的、但依稀能辨认的标记——一条盘绕的毒蛇,蛇头下方,是一个简单的、类似钥匙孔的抽象图案。
“钥匙……”赵志强喃喃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他们……在这里找过钥匙?还是……这里本身就是个‘钥匙’相关的实验点?”
林海只觉得胸口贴身藏着的金属钥匙,在这一刻,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温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