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的浊浪被彻底甩在身后,但那片黑暗并未远离,只是换了另一种形态,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对岸并非沃土,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笼罩在灰绿色浓雾中的森林。雾气粘稠,仿佛有生命般在林间缓慢蠕动,即使站在林外,也能闻到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怪异气味,吸入口鼻,隐隐有眩晕之感。
瘴林。
玉笋背着玄真子,站在林缘一块裸露的、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黑色岩石上。脚下是流沙河最后一片浑浊的浅滩,身后河水呜咽,身前雾瘴蒸腾。薛驼子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被玉笋用最后几根坚韧藤蔓勉强固定在背架侧面,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连续两次强行催动那根奇异黑篙的“定河”之力,又操控“渡不归”冲出险境,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元气。
渡河时的激烈追逐、生死一线的爆发,此刻都化作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玉笋的四肢百骸。冰火道基虽然凝实,但连续的精微操控和最后引动河底秽气的共鸣,同样消耗巨大。她能感觉到丹田传来的空虚感,以及经脉隐隐的酸胀。
背后的玄真子,重量似乎比之前更加沉了。同息周天传来的感知中,他那簇心火依旧在燃烧,却比在黑竹海时黯淡了些许,煅烧糖霜的速度也似乎慢了。流沙河上阴秽气息的冲击,即便有她竭力隔绝,依旧对他虚弱的身体造成了影响。
不能停下。
玉笋抬头,看向眼前这片死寂而危险的森林。根据老樵夫地图的简略标示,穿过这片瘴林,才能抵达下一个可能的补给点,并继续朝着“焚天谷”的方向前进。而“影”组织的追兵,绝不会因为流沙河的阻隔就彻底放弃。他们很可能有其他方式渡河,或者……在这片瘴林的另一端等着。
她深吸一口气,那甜腻腐朽的瘴气让她喉咙一阵不适。她迅速运转心法,一丝微弱的、融合了冰润与心火意蕴的真元在口鼻间流转,形成一层薄薄的过滤。这是她从悬壶灶熬制“五味安魂粥”时对药性气息的精细掌控中领悟出的法门,虽不能完全隔绝高阶毒瘴,但应对这种外围的、弥漫性的瘴气,暂时足够。
辨认了一下方向——地图上穿过瘴林的路径极其模糊,只画了一条曲折的线,指向林深处某个方位。她不再犹豫,紧了紧背架的绑带,将昏迷的薛驼子也往上托了托,迈步踏入了灰绿色的浓雾之中。
一入林,光线骤然昏暗。参天古木的枝叶在上空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只有极其稀疏的、被瘴气晕染成诡异颜色的天光艰难穿透,在林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松软潮湿,踩上去悄无声息,却时不时会陷下去一截,带着滑腻的触感。
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三丈。神识在这里同样受到极大压制,仿佛陷入了一团粘稠的胶质,探出体外数尺便滞涩难行,而且那甜腻腐朽的气息似乎对神识有某种侵蚀作用,长时间外放会感到隐隐的刺痛。
玉笋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极其谨慎。她不仅要警惕可能潜伏在雾气深处、腐叶之下的毒虫猛兽,还要注意避开那些颜色鲜艳、形态古怪的植物。经验告诉她,在这种地方,越是艳丽,往往越是致命。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微不可闻。只有她自己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背上两人或沉稳或微弱的呼吸声。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压迫心神,因为它掩盖了所有潜在的危机。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片颜色异常的区域。那是一片低矮的、如同灌木丛般的植物,枝叶呈现一种妖异的紫红色,表面似乎还凝结着晶莹的、蜜蜡般的粘液,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玉笋脚步一顿。那紫红灌木散发出的气息,甜腻得令人作呕,甚至比周围的瘴气还要浓烈数倍。她毫不犹豫,立刻转向,准备远远绕开。
然而,就在她转向的刹那,脚下看似平坦的腐叶层突然向下一陷!
不是自然的地面塌陷,而是某种东西被触发了!
“嗖!嗖嗖!”
破空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并非箭矢,而是无数细如牛毛、颜色与腐叶几乎无异的尖刺,从周围的树干、地面、甚至头顶的枝叶中暴射而出!覆盖了玉笋周身所有闪避的空间!
陷阱!
玉笋瞳孔骤缩。这陷阱布置得极其高明,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更是利用了她对那紫红灌木的天然警惕和绕行时的心理盲区!
尖刺来得太快,太密集!她背负两人,行动受限,在这狭窄林间更是难以施展身法!
不能硬挡,尖刺数量太多,且很可能淬毒。
千钧一发之际,玉笋做出了一个看似冒险的决定。她非但没有试图后退或格挡,反而脚下猛地用力,向着陷阱触发前、她原本打算绕行方向的一棵需两人合抱的粗大古木疾冲过去!
同时,她体内冰火道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逆向微转!
“嗤——”
以她身体为中心,一股极其凛冽的寒气瞬间爆发!但这寒气并非均匀扩散,而是被她强行约束、塑形,紧贴着她和背后两人的身体轮廓,形成一层薄如蝉翼、却凝实无比的淡蓝色冰甲!冰甲并非静止,表面有细微的、高速流动的冰晶旋涡,发出低沉的嗡鸣。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的尖刺射至,狠狠撞击在流转的冰甲之上!
大部分尖刺被冰甲滑开、弹飞,少数力道极强的刺尖勉强嵌入冰甲,却立刻被那高速流动的冰晶旋涡搅碎、磨灭!冰甲剧烈闪烁,颜色迅速黯淡,显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而玉笋前冲的势头不减,在那冰甲堪堪破碎的前一瞬,她已然冲到了那棵粗大古木之后!
“笃笃笃……”
后续射来的尖刺尽数钉在了古木厚重的树干上,深入数寸,树干瞬间泛起不正常的黑紫色,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玉笋背靠古木,微微喘息。刚才那一下瞬间的极致冰甲防御和爆发冲刺,对她本就消耗不小的真元又是一次冲击。冰甲破碎的寒气反噬,让她经脉隐隐作痛。
她快速检查了一下背上的玄真子和薛驼子。玄真子无恙,薛驼子似乎被刚才的震动惊扰,眉头皱得更紧,但依旧昏迷。同息周天传来玄真子心火的微弱跳动,似乎也被刚才的危机惊动,略显不安。
这陷阱……不是天然形成,也不是野兽所为。布置的手法、时机、还有那尖刺的淬毒方式,都透着一种阴狠和精准。
是“影”?
他们难道已经绕到了前面,甚至预判了她的路线?
不,不对。如果是“影”的追兵,刚才应该配合陷阱发动袭杀,而不仅仅是依靠陷阱本身。这更像是……某种防范外人闯入的固定防御,或者,是这片瘴林原主人设下的警戒。
玉笋心头警惕更甚。她小心翼翼地从古木后探头观察。陷阱触发后,周围再无动静,只有那些钉在树干上、缓缓腐蚀着木质的毒刺,昭示着刚才的危险。
她不敢再沿直线前进。辨认了一下那紫红灌木的方向,又根据树木的长势和地面苔藓的微弱差异,选择了一条更加迂回、看似更费力的路径。
接下来的路途,愈发艰难。瘴气似乎随着深入而变得更加浓郁,颜色也从灰绿向一种更深的墨绿色转变,那股甜腻腐朽中,开始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无数细小生物蠕动爬行的“沙沙”声,直接响在脑海里,干扰着心神。
玉笋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运转心法,抵抗瘴气对神魂的侵蚀。她的速度越来越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背上的重量也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重。
口渴,饥饿,疲惫,如同跗骨之蛆。
她取下水囊,里面只剩浅浅一层底。她先小心地给昏迷的薛驼子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然后自己抿了一小口。清凉的水划过火烧般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更勾起了身体对水源的渴望。
食物……更是一点也无。黑竹海带的干粮早已吃完。
就在她精神因疲惫和瘴气侵蚀而略显恍惚时,前方雾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环境噪音的“滴答”声。
那声音很轻,很有规律,像是水珠从高处滴落在某种光滑的叶面上。
玉笋精神一振。水源?
她循声小心靠近。穿过一片格外浓密的、垂挂着缕缕气生根的古木区,前方豁然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块表面布满青苔的嶙峋怪石,石缝中,正有一线清澈的泉水汩汩渗出,顺着石壁流淌,在一处凹陷的石窝中积蓄起一小汪清潭,那“滴答”声,正是多余的水从石窝边缘滴落发出的。
泉水清澈见底,与周围污浊的瘴气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泉水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甜腻腐朽的气息淡得几乎闻不到。
玉笋没有立刻上前。在这种地方出现如此洁净的水源,本身就透着诡异。她仔细观察泉水周围的地面、岩石、植物,没有发现明显的陷阱痕迹。她又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注入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元,远远地抛向那汪清潭。
石子落入水中,发出清脆的“咚”声,溅起小小的水花。水面荡漾,旋即恢复平静。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似乎……真的只是一处罕见的、未受污染的泉眼。
干渴的感觉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喉咙。背上的薛驼子嘴唇干裂得更厉害,玄真子虽昏迷,但同息周天也隐隐传来对生机的渴求。
玉笋犹豫了片刻。最终,对饮水的需求压倒了对未知的警惕。她需要补充水分,薛驼子需要,玄真子同样需要。她不可能背着两人,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穿越不知还有多远的瘴林。
她走到泉边,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先用手捧起一点泉水,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只有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岩石气息的水味,没有任何异味。她又将水滴在指尖,用真元仔细探查,水质纯净,不含任何毒素或异常能量。
略一沉吟,她取出水囊,小心地将里面残余的少许浑浊河水倒掉,然后开始灌取这清澈的泉水。
水囊很快灌满。
玉笋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泉水清凉甘甜,入口瞬间,一股令人心神舒泰的凉意散遍全身,连多日来的疲惫似乎都缓解了一丝。她精神微微一振,确认泉水无害,立刻将水囊凑到薛驼子嘴边,小心地给他喂了几口。
薛驼子无意识地吞咽着,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灰败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丝。
轮到玄真子时,玉笋的动作更加轻柔。她小心地扶着他的头,将水囊凑近。清凉的泉水流入他口中,他似乎本能地吞咽了一下,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同息周天传来的那份微弱燥意,也被这清泉抚平了些许。
看着两人饮下水后稍有好转的状态,玉笋心中稍安。她也再次喝了几口,感受着甘泉滋润干涸身体的舒畅。这处泉水,简直是绝境中的甘霖。
然而,就在她灌满第二个水囊,准备将第一个也再次灌满,以备不时之需时——
“滴答。”
又一滴水珠从石窝边缘落下。
但这一次,落下的水珠,在半空中,似乎……折射出了一抹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与周围雾气同色的墨绿微光。
玉笋灌水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水囊,又看向石窝中那清澈见底的泉水。
水……没有问题。她反复探查过。
但刚才那抹微光……
她猛地想起瘴林中那无处不在的、甜腻腐朽的气息,以及那响在脑海里的“沙沙”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这泉水本身或许无害,但它在这片被浓郁瘴气浸透了无数年的森林中涌出,是否……早已与某种无形无质、甚至难以被常规手段探查的“瘴毒之精”或者“惑神之气”融合了?
喝下它,短时间会感到舒适、解渴,甚至提振精神。
但那些东西,可能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水中,随着甘泉,进入体内,潜伏下来……
玉笋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她缓缓放下水囊,盘膝坐下,立刻内视己身。真元流转,仔细探查着经脉、血肉、乃至神魂的每一处细微变化。
起初,一切正常,只有饮下甘泉后的滋润感。
但渐渐地,在那滋润感之下,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水底青苔般的滑腻凉意,开始从胃部向四肢百骸悄然渗透。那凉意并不难受,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放松警惕,沉溺其中。
而脑海深处,那原本被心法压制的“沙沙”声,似乎……变清晰了一丝。
她猛地看向玄真子和薛驼子。
薛驼子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灰败,反而泛起一种不正常的、过于“健康”的红润。
而玄真子……同息周天传来的感知中,他那簇微弱的心火周围,不知何时,竟然萦绕上了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绿色雾气。那雾气正极其缓慢地,试图渗透进心火的光芒之中。
这泉水……是陷阱!
一个比之前那个尖刺陷阱更加高明、更加致命的温柔陷阱!它利用人的干渴和对洁净水源的本能渴望,布下了几乎无法防备的杀局!
玉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