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无声滑入流沙河的浊流,仿佛一片枯叶落入粘稠的浆液。薛驼子站在船尾,手中那根漆黑长篙探入水中,不见他如何用力,船身却稳稳地破开浑浊水面,向着对岸那一片黑暗驶去。
玉笋背着玄真子坐在船中,双手扶着船舷。船身比她想象的更加狭窄,仅容两人勉强坐下,玄真子的大半重量依然压在她背上。她能感觉到这艘破旧小船的木板轻薄,似乎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浊流压垮,但船行却出奇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晃动——除了薛驼子撑篙时,船尾传来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韵律。
河面黑暗如墨,只有极远处天际残留的一线灰白,勉强勾勒出河水的轮廓。四周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船底划过水流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河底细语。
薛驼子沉默地撑着篙,那张在昏暗中更显沟壑纵横的脸上,表情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不再看玄真子,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河面,偶尔侧耳倾听,仿佛在辨认着什么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薛前辈,”玉笋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在这死寂的河面上却清晰可闻,“这流沙河……”
“噤声。”薛驼子头也不回,粗哑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河里有东西,听不得人声。”
玉笋立刻闭嘴,神识却悄然外放,谨慎地探向船周水面。她的感知刚触及那浑浊河水,心头便是一凛——这河水不仅沉重粘稠,更蕴含着一种古怪的、仿佛能吞噬神识的力量!她的感知如同陷入泥沼,只能勉强探出船身三尺,再远便模糊一片,被那股厚重的浊气彻底阻隔。
这流沙河,果然不是凡水。
薛驼子似乎察觉到她的试探,鼻腔里哼了一声,没说话,手中长篙却忽然改变节奏,从原本平稳的推送变为一连串短促轻点。篙尖入水无声,船身却随之微微一震,速度陡然加快了三成,如同一条警觉的游鱼,在黑暗中悄然加速。
玉笋扶着船舷的手紧了紧。她感觉到薛驼子的紧张——这位脾气古怪、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摆渡人,此刻全身肌肉紧绷,那双盯着河面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警惕的光。
就在这时。
“咕噜……咕噜……”
左前方约莫十丈外的河面上,毫无征兆地冒起一串气泡。气泡不大,混浊发黄,破裂时散发出一股比河水更加浓郁的土腥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薛驼子脸色骤变!
“趴下!”他低吼一声,手中长篙猛地在水中一搅!
几乎同时,那串气泡冒起的水面下方,一道黑影破水而出!那东西速度极快,带起大蓬浑浊水花,直奔小船而来!玉笋在薛驼子出声的刹那已伏低身形,护住背上的玄真子,眼角余光瞥见那黑影——那竟是一条足有成人手臂粗细、通体土黄色的怪蛇!蛇身无鳞,覆盖着粘稠的泥浆,头部扁平,一张大嘴张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如同砂轮般的环状利齿!
怪蛇破空的腥风扑面而来!
薛驼子手中长篙已然扬起,篙尖在黑暗中划过一道玄奥轨迹,不刺不扫,而是如同蜻蜓点水般,精准无比地点在那怪蛇扁平头颅的正中央!
“噗。”
一声轻响,如同戳破了一个装满湿泥的皮囊。
怪蛇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头颅被那看似轻飘飘的一篙点得向后一仰。紧接着,它那土黄色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从被篙尖点中的位置开始,迅速崩解、溃散,化作一滩真正的、散发着腐臭的烂泥,“啪嗒”一声坠回河中,溅起几点浑浊水花,旋即被河水吞没,再无痕迹。
从怪蛇出现到溃散,不过一息之间。
薛驼子收篙而立,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苍蝇。但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昏暗中闪着微光。
“泥瘴蛇,”他哑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河底腐烂的泥瘴所化,没什么灵智,专听活物动静,嗅生气而动。刚才你开口,引来了这东西。”他瞥了玉笋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警告,“接下来,除非我让你说话,否则把嘴闭紧,连呼吸都给我放轻。”
玉笋默然点头。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从那怪蛇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阴秽的、仿佛能污染神魂的气息。若是被它扑中,后果不堪设想。薛驼子那一篙看似轻巧,实则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道,恰好克制了这种污秽之物。
小船继续前行,速度更快了几分。薛驼子撑篙的手法变得更加诡秘莫测,长篙入水时几乎不激起水花,船行的轨迹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时而左转,时而右折,仿佛在避开某些看不见的障碍。
玉笋全神戒备,背上的玄真子似乎也因刚才的变故而有所感应,同息周天传来一丝微弱的不安波动。她悄然运转心法,将一缕冰润平和的意念传递过去,安抚那簇微弱的心火。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与紧张中缓慢流逝。河面依旧黑暗无边,对岸的轮廓似乎近了些,却依然遥不可及。
突然,薛驼子撑篙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整个人僵在船尾,侧耳倾听,脸上的皱纹在黑暗中深刻如刀刻。玉笋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右后方,大约二三十丈外的河面上,出现了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幽绿色光点。
那光点不止一处,而是七八点,排列松散,正在缓缓移动,方向……正是他们小船所在!
那不是泥瘴蛇。
薛驼子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看口型,分明是——“影狩”。
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而且竟然能在这流沙河上追踪!
那些幽绿光点显然是某种追踪标记或者秘法瞳术,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依旧能锁定目标。玉笋心头一沉。在陆地上,她尚可一战,可在这诡异的流沙河上,她需护着玄真子,薛驼子需操控船只,还要提防河中异物……
“坐稳。”薛驼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里透出一股狠劲。
他不再试图隐匿行迹,手中黑篙猛然全力插入水中,船身剧震,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窜出!速度之快,竟在浑浊的河面上犁开一道明显的白色水痕!
后方那些幽绿光点明显顿了一下,旋即也骤然加速,紧追而来!
追逐,在这片死寂的黑暗河面上,无声而激烈地展开。
薛驼子撑篙如飞,小船在他的操控下仿佛活了过来,在浊流中左冲右突,时而紧贴水面飞掠,时而又诡异地划出弧形轨迹,试图摆脱追踪。然而后方那些光点如同附骨之疽,始终咬在数十丈外,并且隐约有合围之势。
玉笋回头望去,借着那些幽绿光点微弱的光芒,她勉强能看到,那是几道站在某种扁平黑色物体上的人影——那似乎是特制的、能在流沙河上短暂滑行的法器。人影模糊,但那种冰冷阴鸷的气息,确属影狩无疑。
距离在缓慢拉近。
二十丈……十五丈……
薛驼子额头的汗珠已汇成细流,顺着脸颊滑落。他撑篙的双臂青筋暴起,显然已尽了全力。但这艘破旧小船的速度似乎已至极限,而对方借助特制法器,在河面上的机动性竟不弱多少。
十丈!
玉笋能清晰地看到最前方一名影狩手中闪烁的幽光——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刃身弯曲,正对着小船的方向。
不能让他们再靠近!
玉笋眼中寒光一闪。她不能大声叱喝,不能动用可能惊动河中更多异物的剧烈真元爆发。但坐以待毙,绝无可能。
她左手依旧扶着玄真子,维持着背架的稳定,右手却悄然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之上,一点内敛到极致的、半冰蓝半赤红的微光悄然浮现。
冰火劈柴指。
但这一次,她不是要劈柴,也不是要伤人。
她的目光锁定了最前方那名影狩脚下踩着的黑色扁平法器。那法器紧贴水面,与河水接触的部分,隐约有微弱的光芒流转,显然是依靠某种特殊原理对抗着流沙河的吞噬之力。
就是现在!
玉笋指尖那点微光倏然弹出,速度不快,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无声无息地射向那黑色法器的边缘。
没有能量波动,没有破空之声。
那点微光精准地命中了法器与河水接触的临界点。
下一秒。
“咔……咔嚓……”
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那黑色法器的边缘传来。并非法器本身被击碎,而是那点融合了极致冰控与业火意蕴的微光,在命中的瞬间,引发了极其局部的、矛盾的剧烈变化——接触点的一小片河水被瞬间冻结成坚逾精钢的玄冰,而这玄冰的内部,却又被一股暴烈的“焚烧”意蕴从内部瞬间加热!
极寒与极热在方寸之间猛烈冲突!
那黑色法器赖以悬浮的原理瞬间被这微小却致命的变化干扰、破坏!
最前方那名影狩脚下的法器猛地一歪,失衡!他惊呼一声,身形晃动,脚下的幽绿光芒剧烈闪烁,勉强稳住,但速度已然大减,与后方同伴的阵型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薛驼子岂会错过这机会?
“好!”他低喝一声,手中黑篙在水中猛地一搅一推,小船借着这一推之力,速度竟再快一分,瞬间又将距离拉开到十五丈开外!
然而,玉笋这看似巧妙的一击,似乎也耗尽了她最后一丝隐匿的余裕。指尖微光闪过的刹那,尽管能量内敛,但那属于活人生机的、极其细微的波动,依旧在这片死寂的河面上荡开了一丝涟漪。
“咕嘟嘟嘟……”
小船两侧的河面,毫无征兆地,同时冒起了数十串混浊的气泡!紧接着,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土黄色影子,在浑浊的水面下开始蠕动、聚集!
泥瘴蛇!不止一条!
它们被刚才那一丝生机波动彻底惊动了!
前有未至的彼岸,后有紧追的影狩,两侧……是无数被惊醒的、嗅到生气的河中污秽之物!
小船上,薛驼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
绝境,真正的绝境,已将这艘破旧的小船,彻底包围在了流沙河漆黑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