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初六。
天未破晓,英国公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仆从们身着新衣,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脂粉与喜庆交织的独特气息。
张桂芬寅时便被唤醒,沐浴、开脸、梳妆。她坐在菱花镜前,任由全福夫人和丫鬟们摆布。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缀以细密的珍珠宝石,华贵沉重,却也象征着无法推卸的责任与新的身份。
母亲英国公夫人亲自为她梳头,一下,又一下,口中念着吉祥的祝词:“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张桂芬透过镜中,看到母亲微红的眼眶,看到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一身簇新国公朝服,威严挺拔,目光却深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有骄傲,有不舍,更有千言万语无法诉尽的担忧与期许。
她心中一酸,却强自压下,扬起一个明灿依旧的笑容:“父亲,母亲,女儿今日好看吗?”
英国公夫人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连声道:“好看,好看,我的芙华是天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英国公张棣走上前,大手重重地按在女儿肩上,沉声道:“好孩子,记住,英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后盾。若……若在侯府受了委屈,定要告诉为父!”
“女儿记下了。”张桂芬郑重应道,心头暖流涌动,又夹杂着离别的酸楚。
吉时到,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迎亲的队伍已至府门外,那喧闹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来。
盖头落下之前,张桂芬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凤冠霞帔、眉眼被浓烈红色衬得愈发惊心动魄的自己。从此,她便是沈家妇。
永宁侯府的迎亲队伍极尽煊赫。沈玦一身大红喜服,骑在高头骏马之上,他平日略显苍白的脸色被这热烈的红色映衬,竟透出几分如玉生辉的光彩,眉目清俊,气质卓然,引得沿途围观的百姓纷纷赞叹,这与传闻中病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望向英国公府那洞开的、象征着迎娶与离别的大门,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催妆诗,射轿门,一系列礼仪有条不紊。当身着大红嫁衣、头顶鸳鸯盖头的新娘被兄长背出府门,踏上那铺着红毡的迎亲之路时,欢呼声、祝福声、鞭炮声达到了顶点。
英国公与夫人立于门前,望着女儿的身影被簇拥着上了那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花轿,眼眶终是湿润了。
“起轿——!”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八抬大轿稳稳起身。送嫁的队伍蜿蜒如长龙,嫁妆箱子一抬接着一抬,仿佛没有尽头,真正的“十里红妆”,引得沿途百姓惊叹艳羡不已。
花轿之内,张桂芬端坐着,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轿子微微摇晃,外面是喧嚣的乐声与人声,轿内却是一片奇异的寂静。她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能感受到嫁衣沉甸甸的重量,也能嗅到轿中熏染的、清雅的兰麝香气——这并非英国公府惯用的香。
是他准备的么?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象征平安喜乐的苹果,指尖微微用力。这条路,将她从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带向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带向那个名为沈玦的男子身边。
她想起那柄“秋水”短匕,想起北疆舆图,想起兵书手稿,想起那套《张氏枪法精要》……他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弈者,在她心湖中投下一枚又一枚棋子,直至今日,将她整个人都“将”入了这顶花轿。
心中五味杂陈,有离愁,有对未知的些许忐忑,但奇异的是,竟没有多少恐慌。那个男子,用他独特的方式,早已在她心中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并非全然负面的印记。
队伍绕着内城主要街道行进,接受着众人的瞩目与祝福,最终,停在了同样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永宁侯府门前。
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伸了进来,稳稳地停在她盖头下方的视线里。
那是沈玦的手。
张桂芬微微一顿,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指尖。他牵着她,一步步走下花轿,跨过马鞍,迈过火盆,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走向侯府正堂。
红绸铺地,礼乐庄严。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当她弯下腰,与对面那个同样身着喜服的身影对拜时,盖头下的世界微微晃动,她似乎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专注的目光。
“礼成——!送入洞房——!”
欢呼声再次响起。
她被簇拥着,由他牵着红绸的一端,引向那座属于他们的、名为“锦墨堂”的新房。沿途,她能听到宾客们善意的笑声、议论声,也能感受到身旁之人那沉稳的步伐与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这条路,不再是她一人的踽踽独行。
红妆十里,锣鼓喧嚣,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盖头之下,张桂芬缓缓闭上了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
无论前路如何,她已踏上征程。
而沈玦,紧握着红绸另一端,感受着那细微的牵引力,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满足的笑意。
他的太阳,终于,落在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