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浸透骨髓,夜风一吹,更是寒意刺骨。胡老扁靠在芦苇丛中,嘴唇发紫,肩头的剧痛与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交织袭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怀中的图纸包裹,隔着湿透的布层,依然能感受到那份坚硬与冰冷——这是无数亡魂的控诉,也是刺破黑暗的希望。
王雷伏在芦苇边缘,锐利的目光透过缝隙,死死盯着河岸上游。手电筒的光柱在树林间晃动,日军的呼喝声和皮靴踩踏碎石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所在的位置,只是暂时未被搜索到的河湾死角,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队长,鬼子沿着河岸搜下来了,至少有十几个。”柱子也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透着焦急,“咱们三个,老胡受伤,还带着个累赘……”他看了一眼被绑得结实、嘴里塞着破布、眼神惊恐的日军技工。
这确实是个累赘。带着他,行动缓慢,容易暴露,而且随时可能成为定时炸弹。
王雷的目光在那技工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化为冰冷。他拔出匕首,走到技工面前。技工吓得浑身筛糠,呜呜地想往后缩。
“王队长……”胡老扁虚弱的声音响起。他看懂了王雷眼中的决断,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紧蹙,“此人……留着,或许还有用。至少,他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鬼子内部情况。而且……”他喘了口气,“杀戮无助之人,非我辈所为。纵是仇敌,也当留一线。”
王雷握刀的手紧了又紧,青筋暴起。理智告诉他,胡老扁说得对,此人或许还有情报价值,而且直接处决俘虏,并非他们的作风。但情感上,想到洞窟里那些惨死的同胞,他恨不得立刻将其千刀万剐。
最终,他收起匕首,低沉道:“那就带着。但他若敢有丝毫异动,或拖累我们,我会立刻动手。”他转向柱子,“把他眼睛蒙上,耳朵也尽量堵上,别让他知道我们的路线和藏身处。”
柱子立刻照办。同时,王雷快速观察周围地形。河湾背靠着一片陡峭的、植被稀疏的碎石坡,向上爬不易,且容易被发现。向下游是更开阔的河滩,同样不利于隐蔽。唯一可能的方向,是河湾对面那片黑沉沉的、林木更加茂密的山坡。但需要再次渡河,且对岸情况不明。
“不能待在这里,也不能再沿河走了。”王雷迅速判断,“渡河,到对岸林子里去!鬼子刚搜过这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到我们敢渡河去对岸。老胡,你……”
“我能行。”胡老扁挣扎着想站起,却踉跄了一下。失血和寒冷让他四肢乏力。
王雷不再多说,蹲下身:“我背你。柱子,你带着俘虏,注意警戒。”
四人再次潜入冰冷的河水。这次渡河更加艰难,水流湍急,胡老扁伏在王雷背上,伤口浸水,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柱子一手拽着被蒙住眼、堵住耳的技工,一手划水,也是拼尽全力。
所幸夜色深沉,对岸日军的手电筒主要集中在下游方向。他们悄无声息地爬上对岸,迅速没入茂密的灌木丛中。
这片林子果然更加原始,藤蔓纠葛,落叶厚积。但好处是,足迹更容易被掩盖,也更容易找到藏身之所。王雷不敢停留,搀扶着胡老扁,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子深处前进。柱子则负责清理他们留下的明显痕迹,并制造一些假象迷惑可能的追兵。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胡老扁实在支撑不住,低声道:“歇……歇一下,我需要处理伤口……”
王雷找到一处被几块巨大山石半包围的凹地,地势相对隐蔽。将胡老扁扶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柱子在外围警戒。
胡老扁颤抖着手,解开被血水和河水浸透的绷带。伤口果然被水泡得发白、外翻,边缘已有轻微红肿感染的迹象。他让王雷取来水壶(里面还有一点干净的淡水),冲洗伤口,然后从怀中贴身油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他自己配制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金疮生肌散(主药是三七、血竭、冰片等),原本就所剩不多,此刻也顾不得了,小心地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刺激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一股清凉镇痛的感觉传来。
他又取出银针,在自己肩颈和手臂的几处穴位快速刺下,止血清淤,同时刺激气血运行以抵抗寒气入侵。做完这些,他已是满头虚汗,几乎虚脱。
“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落脚点,让老胡好好休养,伤口也需要重新仔细缝合。”王雷忧心忡忡。图纸虽然到手,但眼下自身难保,更遑论送出。
“往高处走……”胡老扁喘息着,指了指黑黝黝的山坡上方,“我记得……赵老栓提过,这附近的山里,有些猎人避雨的崖腔(浅山洞)或者废弃的炭窑……高处风大,能吹散气味,也方便观察……”
王雷点点头。稍作休息,四人继续向上攀爬。山路越发崎岖,胡老扁几乎是被王雷和柱子半拖半架着前进。那日军机工更是狼狈不堪,几次摔倒。
就在天色将明未明、最为黑暗的那一刻,走在前方探路的柱子忽然发出低低的惊呼:“队长!有火光!”
众人心头一紧,连忙隐蔽。透过林木缝隙望去,只见前方山坡下方,大约百余步外的另一处林间空地上,竟燃着几堆篝火!影影绰绰有数十个人影围着火堆!看衣着,绝非日军,但也绝非普通山民——他们大多携带武器,衣着杂乱,但行动间颇有章法。
“是……是别的队伍?还是土匪?”柱子疑惑。
王雷仔细观察片刻,低声道:“不像土匪。土匪扎营没这么规整,警戒哨也不会放这么远(他看到了暗处晃动的影子)。看他们的绑腿和部分人的武器……有点像……八路军的游击队?或者是其他抗日武装?”
胡老扁精神一振。如果是友军,那就有救了!
但王雷却更加谨慎:“先别贸然接触。这年头,敌我难辨。咱们现在带着图纸和这个鬼子,身份敏感。万一是伪装成友军的敌人,或者……有其他心思的队伍,就麻烦了。”
正犹豫间,下方营地似乎发生了小小的骚动。几个身影匆匆走向中间最大的一堆篝火,火光映照下,王雷和胡老扁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被两个人搀扶着走到火堆边的,赫然是浑身血迹、左臂用树枝固定着的地鼠!而跟在旁边,虽然也带着伤但行动尚可的,正是山猫!
他们还活着!而且看样子,是被这支队伍救了!
“是山猫和地鼠!”柱子也认出来了,差点叫出声。
王雷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又提起。这支队伍救了山猫他们,是敌是友?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一个暗哨似乎发现了他们这边的异常动静,一声低喝传来:“什么人?出来!”紧接着,拉动枪栓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暴露了!
王雷当机立断,低声道:“柱子,扶好老胡,我出去交涉。你们先别动。”说着,他举起双手,慢慢从藏身处走出,用清晰但疲惫的声音喊道:“别开枪!我们是野人谷游击队!王雷!救了你们营地那两位兄弟的,是我们的队员!”
营地瞬间骚动起来,数支枪口指向王雷。火堆旁,一个身材魁梧、披着旧军大衣的中年汉子快步走来,手里拎着一把驳壳枪。他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着王雷,又警惕地看了看他身后的黑暗。
“野人谷游击队?王雷?”中年汉子声音粗豪,“有何凭证?你说我们救的人是你队员,他们可没说还有别的同伴在外头。”
“他们不知道我们后来也进去了。”王雷冷静道,“山猫!地鼠!是我,王雷!”
火堆边的山猫和地鼠闻言,挣扎着站起来,待看清真的是王雷,顿时激动万分:“队长!真是队长!”
那中年汉子见状,脸色稍缓,挥了挥手,周围的枪口放低了些。“既然是兄弟部队,为何鬼鬼祟祟?还带了……”他的目光越过王雷,看到了被柱子搀扶出来的胡老扁,以及后面被蒙着眼堵着嘴的技工,眼神顿时一凝,“这位老先生是?还有那个……是鬼子?”
王雷知道瞒不过,也无需再瞒。能救下山猫地鼠,且让两人安然在此的队伍,大概率是友非敌。他示意柱子和胡老扁过来,沉声道:“这位是胡老扁,胡神医。我们刚从鬼子一个秘密毒剂研究所里出来,拿到了他们毒剂工厂的重要图纸,还抓了个舌头。我这两位兄弟,应该是触发了陷阱,被你们所救。多谢了!”
“胡神医?图纸?毒剂工厂?”中年汉子和他身后的战士们闻言,无不露出震惊之色。胡老扁的名声,在附近的抗日圈子里早已传开。而毒剂工厂图纸,更是不得了的东西!
中年汉子立刻上前几步,借着渐亮的天光仔细看了看胡老扁,又看了看王雷身后柱子背着的鼓囊囊包裹,眼中闪过敬佩与激动。他啪地立正,敬了一个虽不标准但极其郑重的军礼:“胡神医!王队长!失敬了!我是八路军太岳军区第四分区独立营三连连长,赵铁柱!我们奉命在这一带山区活动,建立游击区,昨晚听到爆炸,循声搜救,发现了这两位受伤的兄弟,没想到竟遇上了你们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果然是八路军!王雷和胡老扁心中大定。
赵铁柱连忙招呼人过来帮忙。卫生员立刻为胡老扁重新清洗、缝合伤口(胡老扁指导),并给众人分发干粮和热水。山猫和地鼠也蹒跚过来,激动地汇报:他们当时顺着主道向下,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储存库,本想安置炸药,却不慎触发了诡雷,地鼠重伤,山猫拖着他从另一条岔道侥幸逃出,差点被鬼子追上,幸遇赵连长他们。
“王队长,胡神医,你们拿到的东西太重要了!”赵铁柱听完简要叙述,神色凝重,“鬼子丢了图纸和技工,绝不会善罢甘休。天一亮,肯定会发动大规模搜山扫荡!这里也不安全了。我的意见是,我们立刻合并一处,向更深的山里转移,我熟悉这一带,知道几个更隐蔽的备用营地。然后,必须尽快将图纸和俘虏送出去,上交军区,甚至延安!”
王雷点头:“赵连长说得对。只是胡先生伤势不轻,需要休养。”
“我们有担架!”赵铁柱立刻安排。
就在众人准备动身时,外围警戒的哨兵飞奔来报:“连长!不好了!东南、西南方向都发现大量日军,呈扇形向这边合围!距离不到五里!有步兵,还有……好像有狼狗!”
狼狗!这意味着他们留下的气味很可能被追踪!
追兵如潮,终究还是汹涌而至!而且这次,是真正的重兵合围!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更浓重的危机笼罩。
赵铁柱脸色一变,迅速爬上旁边一块巨石观察,只见远处山林间,鸟雀惊飞,尘土微扬,日军显然是有备而来,行动迅速。“妈的,来得真快!看来是那个研究所的鬼子拼死报信,引来了大股部队!”
“赵连长,附近有没有地形可以利用?不能硬拼!”王雷急问。
赵铁柱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他们来时的方向,那条冰冷湍急的河流,以及河对岸那片他们刚刚逃离的、此刻已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山林。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有!但需要冒险,也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引开鬼子!”赵铁柱目光灼灼地看向王雷和胡老扁,又看了看那图纸包裹和日军技工,“鬼子最想找的,是图纸和这个舌头,还有胡神医您。如果我们分成两路,一路带着图纸、舌头和胡神医,从西北方向最险峻的‘鬼见愁’峡谷穿插出去,那里小路隐秘,鬼子大部队难行,但对我们熟悉地形的人来说,有一线生机。”
“另一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需要伪装成主力,带着假的‘重要人物’和‘重要物品’,向着东南方向鬼子来的方向主动迎上去,制造动静,吸引鬼子主力尤其是狼狗的注意力,为真正携带图纸的一路赢得时间和空间!这路……危险性极高,几乎是九死一生!”
这是李代桃僵、壁虎断尾之计!
谁去当那个吸引火力的“诱饵”?
王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带队当诱饵!山猫受伤,地鼠重伤,老胡更不能去。赵连长,你熟悉地形,护送老胡、图纸和俘虏突围的责任更重,你来负责这一路!”
“不行!队长!我去!”柱子急红了眼。
“我去!我腿脚还利索!”山猫也挣扎着要起来。
胡老扁看着眼前这些争相赴死的面孔,心中热流涌动,伤痛似乎都减轻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争论暂时平息:“诱饵……未必需要真的牺牲。或许,我们可以给鬼子准备一份‘大礼’。”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苍白的脸上。
胡老扁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日军技工身上,又看向了赵铁柱营地角落里堆放的一些物资——那里有火药,有打猎用的铁夹,有收集的野蜂蜜,甚至还有几罐舍不得吃的猪油……
一个结合了医术、毒理、山林智慧和决死勇气的“绝境反杀”计划,在他冷静的叙述中,逐渐清晰。
追兵如潮?那便让他们尝尝,这潮水之中,暗藏的致命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