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浩站在七楼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李明，设计院新来的小伙子，研究生毕业两年，刚从总部调到他们电网设计三室。
“小孙，新来的李明就交给你了。”昨天部门主任老陈拍着孙浩的肩膀说，“你是咱们室的顶梁柱，带带新人，把你那套工作方法传给他。”
孙浩苦笑。他四十二岁，在设计院已经干了十八年，从一名普通设计员一步步走到今天。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线路，每一种规范，每一个流程。但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老师——至少不像老陈那样擅长言传身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明的消息：“孙工，我已经到楼下了，需要我带早餐上来吗？”
孙浩回复：“不用，直接来七楼会议室，我们开个小会。”
他转身走向会议室，心里盘算着今天要讲的内容。入职培训时，人事部门已经讲过规章制度；技术部门也进行了安全培训。作为直接指导者，他需要传授的是那些不成文的、却在工作中至关重要的经验。
李明准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一支笔，白衬衫熨得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孙浩想起十八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
“坐。”孙浩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今天我们不谈具体项目，先聊聊在这里工作的基本思路。”
李明迅速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等待着。
孙浩笑了：“不用记，今天说的可能都不会出现在任何规章制度里，但却是我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远处的输电塔：“你知道为什么咱们设计院的办公楼能看到那片山区吗？”
李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摇摇头。
“因为三十年前，咱们院的第一批工程师就在那里架设了全省第一条220千伏输电线路。”孙浩说，“那些铁塔现在还立在那里，每五年我们都会派人去检查维护。设计不只是画图，更是责任。你画的每一条线，标注的每一个数据，都可能在未来几十年里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活。”
李明的笔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认真听着。
“老带新，听起来简单，但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是：在这里，最重要的不是技术多高超，而是懂得平衡。”孙浩接着说，“平衡安全与成本，平衡效率与质量，平衡创新与规范。”
“听起来有点抽象。”李明坦诚地说。
“所以我会用实际案例来说明。”孙浩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个项目文件，“这是三年前我做的一个山区变电站设计。最初方案是最优技术方案，但施工队反馈说其中一项工艺在当地实施难度太大。我没有坚持原方案，而是和施工方开了三次现场会，最终找到了平衡点。”
他调出方案修改记录：“看这里，我的原始设计在这里，但最终实施的是这个版本。节约了15%的施工时间，降低了风险，虽然理论效率低了2%，但实际运行效果完全达标。”
李明凑近屏幕：“可是，妥协不会影响设计质量吗？”
“好问题。”孙浩赞许地点头，“这就需要判断——哪些是原则性问题，哪些可以灵活调整。我的经验是：涉及安全的，一寸不让；涉及成本的，可以商讨；涉及新技术的，谨慎尝试。”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孙浩分享了他在设计院十八年积累的经验：如何阅读规范背后的意图而非字面意思；如何与审查部门沟通让方案顺利通过；如何在多个项目同时推进时合理安排时间；甚至包括食堂哪个窗口的菜最实惠，停车场哪个位置夏天不晒。
李明记了满满五页纸，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今天最后一点，”孙浩看了看表，“下班后别急着走，多在办公室留半小时，整理当天工作，规划明天任务。这半小时的效率，常常比白天两小时还高。”
会议结束后，孙浩递给李明一个U盘：“这里面是我整理的一些非正式工作指南，还有过去项目的复盘笔记。别外传。”
李明接过U盘，郑重地点头：“谢谢孙工，我会好好学习的。”
一周后，孙浩开始让李明参与实际项目。第一个任务是某工业园区10千伏配网改造的初步设计。李明很认真，查阅了大量资料，做出的方案技术先进，数据详实。
“方案不错，但有个问题。”孙浩指着图纸上的一个节点，“这里你设计使用新型绝缘材料，理论上寿命更长，但本市供电公司库存里没有这种材料，需要专门采购。而另一种常规材料，虽然寿命短五年，但本地有库存，价格只有三分之一。”
“可是从技术角度，新型材料明显更优。”李明坚持道。
“单独看这个节点，是的。”孙浩耐心解释，“但整个项目有二十多个类似节点，如果全部采用新材料，预算会超支30%。而且供电公司维护人员对新材料不熟悉，会增加后期维护难度。”
他调出另一个文件：“这是我去年做的类似项目，采用了折中方案：关键节点用新材料，一般节点用常规材料。既控制了成本，又保证了重点环节的可靠性。”
李明沉默了一会：“我明白了，需要考虑实际应用环境，而不仅仅是理论最优。”
孙浩欣慰地点头。这年轻人有锐气，但也听得进意见，是个可造之材。
接下来的一个月，孙浩带着李明跑现场、开协调会、修改方案。他发现李明进步很快，但有一个问题：太追求完美，常常在细节上花费过多时间，影响整体进度。
“小季，这个电缆沟的设计你已经改了八版了。”孙浩指着屏幕说，“从技术上说，第四版就已经完全达标。后面四版虽然各有优化，但提升幅度很小，投入的时间却不成比例。”
李明有些不服：“可是每一点优化都可能提高安全系数或延长使用寿命。”
“理论上没错。”孙浩拉过椅子坐下，“但设计院的工作不只是技术问题，更是资源分配问题。我们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资源。如果在这个项目上多花一周，可能就会耽误下一个项目的启动时间。”
他调出项目进度表：“看，按照计划，这个周五应该完成初步设计提交审核。如果你继续优化这个细节，我们可能就要延期。而审核部门排期很满，延期提交意味着整个项目可能推迟两周。对园区企业来说，这两周可能影响生产计划。”
李明盯着进度表，终于叹了口气：“我太专注技术细节，忽略了整体节奏。”
“这是年轻工程师常有的问题。”孙浩笑道，“我年轻时也一样。后来是老主任教会我：完成比完美更重要。当然，前提是完成的已经达到标准。”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李明拿着一份报告来到孙浩办公室，面色凝重。
“孙工，这是我负责的城西片区配网增容设计，但审核部门提出了十七条修改意见。”他把报告递给孙浩，“大部分意见我都理解，但有三条，我认为他们的要求反而会降低系统可靠性。”
孙浩仔细阅读了那三条意见，沉思片刻：“你跟他们沟通过吗？”
“电话里简单说了，但负责审核的王工很坚持，说这是规范要求。”
“走，我们去审核部当面聊聊。”孙浩站起身。
路上，孙浩问李明：“你知道王工在审核部多少年了吗？”
“不清楚，看起来五十多岁吧。”
“三十一年。”孙浩说，“他经历过四次电网重大事故调查，所以对安全特别敏感。他的意见往往偏向保守，但这不是缺点——审核部门的价值之一就是提供不同视角。”
在审核部，孙浩没有直接反驳王工的意见，而是先认真听取了对方的担忧。原来，王工担心的是在极端天气条件下，李明设计的某个保护机制可能响应不够快。
“王工考虑得很周全。”孙浩先肯定对方，然后转向李明，“小李，针对王工提到的极端情况，有没有数据支持我们的设计能够应对？”
李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有！我参考了本市过去二十年的气象数据，最极端的情况也在设计容限内。而且我采用的这个新保护机制，其实在响应速度上比传统方案快0.3秒。”
他调出数据对比图，详细解释了设计依据。王工边听边点头，态度明显软化。
“数据倒是很充分。”王工推了推眼镜，“不过，这个新机制在咱们院是第一次用吧？运行维护部门熟悉吗？”
孙浩接话：“这个问题提得好。小李，有没有考虑过增加一个传统备份机制？既采用新技术，又保留一道传统防线？”
李明眼睛一亮：“可以！这样既能发挥新技术的优势，又能让维护部门更放心。不过会增加一点成本...”
“安全上的投入，值得。”王工终于露出笑容，“小孙，你带出来的徒弟不错，既有新思路，也听得进意见。”
回办公室的路上，李明感慨道：“孙工，我今天学到了一课：解决问题不一定要坚持己见或完全妥协，可以寻找第三种方案。”
“这就是所谓的‘设计思维’。”孙浩微笑，“不局限于技术图纸，而是考虑人的因素、制度因素、历史因素。一个好的设计，应该是多方共赢的方案。”
半年后，设计院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某重要开发区需要提前三个月完成电力配套工程。时间紧、任务重，主任老陈指定孙浩负责，李明作为主要设计人员。
连续加班两周后，李明在一次深夜工作时出现了严重失误：一个关键参数计算错误，导致已经完成的大部分图纸需要修改。发现错误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孙工，我...”李明站在孙浩办公桌前，脸色苍白，“我检查了三遍都没发现这个错误，直到刚刚复核时才看到。明天就是内部评审会，来不及全部修改了。”
孙浩仔细查看了错误点，沉默了一分钟。这一分钟对李明来说漫长如年。
“首先，不要慌。”孙浩终于开口，“错误已经发生，重要的是如何补救。这个错误确实不应该，但熬夜工作容易出错，我也有责任，没有安排好时间让你充分休息。”
他迅速评估情况：“全部重做确实来不及，但我们可以在评审会上坦诚说明情况，提交已完成的部分，同时提供详细的修改计划和时间表。”
“可是，这样会不会影响项目进度？开发区等不起。”李明焦急地说。
“诚实比掩盖错误更能赢得信任。”孙浩说，“我年轻时也犯过类似错误，试图掩盖，结果导致更大问题。后来是老主任教我：专业精神不仅体现在不出错，更体现在如何对待错误。”
他拍了拍李明的肩膀：“今晚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一起面对。”
第二天的评审会上，孙浩首先说明了情况，承认错误，并提出了详尽的补救方案。出乎李明意料的是，与会领导并没有严厉批评，反而对他们的坦诚态度表示认可。
“设计工作压力大、节奏快，出错难免。”副院长说，“重要的是有健全的发现和纠正机制。孙工团队的应对方案很专业，我同意按这个计划执行。”
会后，李明仍有些不安：“孙工，我以为会挨批...”
“在设计院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家尊重的是专业精神和责任心，而不是永不犯错。”孙浩说，“当然，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从今天起，我们建立一个交叉复核机制，重要的计算至少两人独立完成。”
一年后的某天，孙浩被叫到主任办公室。老陈递给他一份调任通知：“总部决定调你去新成立的智能电网研究中心，负责新技术应用。”
孙浩有些意外：“那三室这边...”
“李明可以接手你的大部分工作。”老陈笑着说，“这小子成长很快，你带得好。虽然经验还不足，但已经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孙浩走出主任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放着一份李明刚刚完成的变电站设计图，他翻阅着，发现图纸不仅技术扎实，而且在几个关键点上都有创新性处理，既符合规范，又提高了效率。图纸角落标注着一行小字：“采用孙工建议的三级复核制，已由张工交叉验证。”
他笑了。这个曾经需要手把手指导的年轻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工作体系。
下班前，李明来到孙浩办公室：“孙工，听说您要调走了？”
“消息传得真快。”孙浩点头，“去研究中心，搞些新东西。”
“我...”李明欲言又止，“这一年，谢谢您。不仅教我技术，更教会我如何在这个体系中工作、如何平衡各种因素、如何与人沟通合作。”
孙浩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十八年的工作笔记，送给你。里面有些东西可能过时了，但基本的工作思路和方法，应该还有用。”
李明接过笔记本，封面上是孙浩工整的字迹：“电流之间——电力设计工作手记”。
“为什么叫‘电流之间’？”李明好奇地问。
“电力设计，表面上是处理电流、电压、电阻这些物理量。”孙浩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但实际上，我们工作在各种‘流’之间：信息流、资金流、人际流、时间流...真正的工作智慧，在于理解并平衡这些看不见的流动。”
他站起身，拍拍李明的肩膀：“你已经有很好的开始。记住，技术会更新，规范会变化，但专业精神、责任心和平衡的智慧，永远不会过时。”
一个月后，孙浩离开了工作十八年的办公室。他的座位上，李明正在指导一个新来的毕业生：“这个参数需要再核对一下，规范最近有更新。还有，明天我们去供电公司开协调会，提前了解他们的库存情况...”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无数电流在导线中奔涌，点亮千家万户。而在电流之间，那些看不见的传承与流动，正如灯火一般，从一代电力设计者手中，传递到下一代手中，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