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电力设计院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大半。
吴希推开玻璃门时，窗边的工位已经坐了个人。陈远航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正专注地画着什么。听到开门声，他迅速切换了屏幕，回头露出标准笑容。
“吴哥早啊，这么早就来加班？”
“早。”吴希简短回应，走到自己靠墙的工位。桌面上整齐堆放着三卷图纸，最上面那卷的标签写着“220kV东山变电所扩建工程—配电装置b2”。
这是他上周五下班前刚完成的初版设计。按院里流程，今天应该由组长陈远航进行校核。但吴希注意到，自己桌上那份校核单还是空白的。
“陈哥，我那卷东山变的图，您看了吗？”吴希放下背包，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只是例行询问。
陈远航转过椅子，食指推了推金丝眼镜，“哎呀，正要跟你说呢。这周太忙了，你看我这手头，”他指了指自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路，“省公司催得紧，下周一的汇报会，王总亲自参加。你那卷我争取今天下午看。”
吴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太了解陈远航的“争取”是什么意思了。
上午十点，设计部主任周工推开办公室门，“小陈，来一下。”
陈远航立刻起身，随手抓起一个笔记本，快步跟了出去。经过吴希桌前时，吴希瞥见他笔记本里夹着的正是东山变那卷图的校核单——仍然空白。
半小时后，陈远航回来了，脸色不太好。他径直走到吴希桌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半个办公室听见：
“吴希，你那卷东山变的图纸有问题啊。”
吴希抬起头，“什么问题？”
“主接线图中，110kV侧备用电源自动投入装置的逻辑有问题。”陈远航把图纸在桌上摊开，用红笔圈出一处，“这里，当工作电源失压时，你的逻辑是先跳工作开关，再合备用开关。但实际运行中，如果备用电源此时也有故障，就会造成全所失电。”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几个同事悄悄转过头，又迅速转回去。
吴希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片刻，“陈哥，这里我是按照《电力工程设计手册》第三册第4.2.5节的典型设计做的。而且你看这里，”他指向图纸下方的一行小字注释，“我加了备注：本所备用电源为独立可靠电源，经核实该站两回110kV进线分别来自不同220kV变电站。”
陈远航愣了一下，低头凑近图纸，金丝眼镜滑到鼻尖。“这个...备注太小了，校核时不容易注意到。作为设计人，你应该把这种重要信息体现在主接线上，或者至少用大号字体标注。”
“好的，我修改一下标注方式。”吴希平静地说。
“还有，”陈远航继续翻动图纸，“配电装置平面布置这里，你留的设备搬运通道宽度只有2.5米。但最新规程要求是3米。”
这次吴希真的困惑了，“陈哥，那是针对330kV及以上设备的规范。220kV设备的通道宽度，规范明确写的是不小于设备宽度加1米，我这里是2.5米，设备最宽处1.4米，完全满足。”
办公室里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陈远航的脸微微发红，“安全裕度！设计要有安全裕度，这还用我教你吗？你是主设人，要为工程全生命周期负责，不是满足最低规范要求就行了。”
吴希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三岁却已是组长的同事，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明白了，我会按3米修改。”
陈远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吴希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年轻人，经验不足很正常，多学习多改进。”说完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吴希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上周五下班时，陈远航桌上分明摆着最新版的《电力工程设计标准汇编》。那本书正好翻到“变电所设计”章节，其中用黄色记号笔标出的，正是不同电压等级设备通道宽度的规范条文。
午休时，吴希在楼梯间遇到了同组的李工。李工递给他一支烟，两人靠在窗边。
“早上那出看见了？”李工吐了个烟圈。
吴希苦笑，“习惯就好。”
“习惯？”李工摇头，“你知道吗，昨天周工找我，说想把城南那个10kV配网改造的工程从我这儿调走，给陈远航。理由是‘小陈手头工程太复杂，需要简单项目调节一下’。”
吴希皱眉，“城南那个配网改造？那不是全院最简单的项目之一吗？图纸都是套用标准设计，几乎不用改。”
“对啊。”李工弹了弹烟灰，“然后陈远航手里那个500kV智能变电站，全国首例，他想换出来。听说找了好几个人，没人接。太复杂，周期又紧。”
“他想换给谁？”
李工看了吴希一眼，没说话。
吴希明白了。全组六个人，除了陈远航自己，只有他和另外一位快退休的老高工有能力接500kV工程。老高工明年三月退休，院里不可能再给他压这种大项目。
“他上周还在周工那儿说你‘效率不高，一个220kV扩建工程画了两周’。”李工补充道，“可我知道你实际只用了一周，另外七天图纸一直在他那儿等校核。”
吴希沉默地抽完最后一口烟。窗外，设计院主楼顶部的“国家甲级电力设计院”金字招牌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想起七年前刚来这里时，导师曾说过：“电力设计，容不得半点虚假。你画的每条线，每个参数，将来都会变成真实的设备、真实的线路，在真实的世界里运行几十年。”
那时的他以为，只要技术过硬，认真负责，就能在这个行业立足。七年过去了，他已成为院里最年轻的220kV变电工程主设人，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某些规则。
下午三点，周工召集全组开会，讨论下周的省公司汇报。
“东山变扩建工程的图纸进度如何？”周工问。
陈远航立刻回答：“初版已经完成，我正在校核。吴希的设计总体上没问题，只是有些细节需要完善，年轻人嘛，经验还需要积累。”他微笑着看了吴希一眼，“不过我已经把关键问题都指出来了，他正在修改，预计明天能完成校核流程。”
周工点点头，“抓紧时间，这个项目业主催得紧。”他翻了翻手中的文件，“另外，小陈，你手头那个500kV智能变电站项目，进度是不是有点滞后？”
陈远航坐直身体，表情严肃，“周工，不瞒您说，这个项目技术难度确实超出预期。省公司要求采用的全新智能控制系统，国内还没有成熟设计案例。我这两个月几乎天天加班到十点，但有些技术难关不是靠熬夜就能解决的。”
他顿了顿，看向吴希，“我建议，为了项目整体考虑，是不是可以加强一下项目组的技术力量？比如让吴希也参与进来，他年轻，学习能力强，对新技术的接受度也高。”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听懂了：陈远航想把这个烫手山芋分出去，但又不想完全放手——项目负责人还是他，技术难题让别人攻关，功劳自己领。
周工思考片刻，“吴希，你手头东山变项目结束后，时间上能安排开吗？”
吴希看着面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除了东山变，还有一个110kV线路改造、两个35kV配电所设计，都是已经排上日程的项目。但他更清楚，如果现在拒绝，下周陈远航就会在某个场合“不经意”地提到“吴希不愿意挑战技术难度高的项目，缺乏进取心”。
“我可以参与。”吴希说，“不过我需要完整的技术资料和与设备厂家的对接权限。”
陈远航的笑容僵了一下，“这个自然，我会把资料都共享给你。不过和厂家的对接，目前一直是我在负责，突然换人可能会影响沟通效率。这样，你先研究技术部分，需要什么信息我帮你去问。”
典型的“给任务不给权”，吴希心想。但他只是点点头，“好的。”
散会后，吴希留在会议室整理笔记。门被轻轻推开，周工去而复返。
“小吴，坐。”周工在他对面坐下，摘下老花镜擦拭，“最近工作压力大不大？”
“还好，能应付。”
周工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小陈这个人，能力是有的，就是有时候...方式方法上可以更完善。”他选择着措辞，“你是院里年轻一辈里技术最扎实的，我看得出来。有些事，可能需要多一点耐心。”
吴希突然想起，三年前周工还是副主任时，曾力排众议让当时只有四年工作经验的吴希担任一个110kV工程的主设人。那是个偏远地区的项目，条件艰苦，没人愿意去。吴希在工地住了两个月，每天爬山路勘测，最终的设计不仅提前完成，还在当年的院优秀设计评选中拿了三等奖。
“周工，我明白。”吴希说，“我只是希望把图画好，对工程负责。”
“我知道。”周工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好自己的事，时间会证明一切。”
时间。吴希想起自己办公桌抽屉最底层，那份已经放了两个月的辞职报告。上海一家民营设计院挖他，薪水比现在高百分之五十，职位是变电设计总工程师。妻子一直催他做决定，说女儿马上要上小学了，需要更好的学区房。
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不是因为对这里有太多留恋，而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热爱的专业，被这些办公室政治裹挟；不甘心自己认真画的每一条线，成为别人邀功或诋毁的筹码。
回到办公室时，陈远航正站在白板前，给几个年轻同事讲解什么。看到吴希，他招手，“正好，吴希你也来听听。我在讲这个500kV项目的技术难点，你既然要参与，提前了解一下。”
吴希走过去。白板上画着一个简化的一次接线图，但吴希一眼就看出问题：陈远航在布置500kV配电装置时，把两个出线间隔的母线侧隔离开关画在了同一侧，这会导致检修时无法实现完全隔离，违反电力安全规程的基本要求。
一个刚工作两年的小姑娘举手，“陈工，这两个隔离开关这样布置，是不是检修时会带电？”
陈远航愣了一下，盯着白板看了几秒，随即笑道：“这只是示意图，实际设计当然会考虑安全问题。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大家回去工作吧。”
人群散去后，吴希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图上改了几笔，“如果要保持这个布置方案，这里需要增加一个接地开关，而且这两个间隔之间要加装物理隔离挡板。”
陈远航的脸色变了变，“我当然知道，只是讲解时简化了。”
“但对年轻人讲解时，简化不应该简化掉安全原则。”吴希轻声说，“他们刚入门，如果形成了错误概念，以后自己设计时会出问题。”
陈远航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座位。
下班时已过七点。吴希修改完东山变图纸的标注，将电子版发给了陈远航。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
“发你了。”吴希说。
陈远航头也不抬，“好，我明天看。”
“明天周五，这卷图已经比原计划晚了两天。如果明天校核，再修改，最快也要下周一才能出图。业主周二要开施工招标会。”
“我知道。”陈远航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今晚加班看，行了吧？”
吴希不再说什么，收拾东西离开。走到电梯口时，他想起手机忘在桌上，折返回去。办公室门虚掩着，他听到陈远航在打电话：
“...对，刚改完。这年轻人，说了好几次才改明白...哪里，都是我该做的...放心，保证周一准时出图...请您在周工那边多美言几句...”
吴希站在门外，手放在门把上，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他没有推门，转身离开。
周末两天，吴希陪着女儿去了动物园和科技馆。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他暂时忘记了办公室的烦心事。但周日下午，当他打开工作邮箱，发现陈远航还没有发回校核意见时，那种熟悉的焦虑又回来了。
周一早上，吴希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陈远航的座位空着。八点半，同事们陆续到来，陈远航依然不见踪影。
九点整，周工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东山变的图纸呢？业主刚才打电话，说招标会改到今天下午了，图纸必须十点前发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吴希。吴希站起身，“陈工校核完还没发给我，我上周五就把修改版发给他了。”
“陈远航人呢？”周工问。
“还没来。”
“打电话！”
吴希拨通陈远航手机，关机。办公室气氛凝重起来。周工脸色铁青，“这个陈远航，关键时刻掉链子！吴希，你现在马上检查图纸，如果没有原则问题，先发出去！”
“未经校核直接发图，违反院里的质量管理流程。”吴希说。
“特殊情况下，我可以特批！”周工急道，“总不能因为我们的原因耽误业主招标。那是省重点工程！”
吴希坐回电脑前，打开图纸文件。令他惊讶的是，系统显示这份文件在昨天下午三点被修改过。他查看修改记录，发现了几处标注的调整——正是他上周五已经按照陈远航要求改过的地方，被改回了原样。
更严重的是，在一张平面布置图上，设备通道宽度被改成了2.8米——既不是他原设计的2.5米，也不是陈远航要求的3米，而是一个奇怪的中间值。
吴希的背脊冒出冷汗。如果按这份图纸施工，将来设备进场时发现通道宽度不足，责任算谁的？设计人是他吴希，最后修改时间戳是昨天。而陈远航完全可以声称自己“建议过3米，是设计人自己折中取了2.8米”。
“怎么样？能发吗？”周工走过来。
吴希深吸一口气，“周工，这份图纸昨天被人修改过，有几处关键参数有问题。我需要半小时修正。”
“昨天？谁改的？”
“系统记录是陈远航的账号。”
周工愣住了。就在这时，陈远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对不起对不起，路上追尾了，处理了半天...”他看到办公室的气氛，声音渐渐低下去。
“陈远航！”周工厉声道，“东山变的图纸怎么回事？为什么昨天用你的账号修改了？”
陈远航的表情从惊讶到困惑再到无辜，“昨天？我昨天没加班啊...哦对了，我周六来了一趟，可能那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吴希，你最后版本发我后，我没动过啊。”
“不小心碰到了？”周工气得发抖，“不小心能把设备通道宽度从3米改成2.8米？”
“3米？”陈远航看向吴希，“我上周说的是要有安全裕度，可没说一定要3米啊。2.8米也有裕度嘛。”
吴希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要求3米，到偷偷改回2.8米，陈远航挖了一个完美的坑：如果吴希坚持2.5米，他可以批评吴希不重视安全；如果吴希按3米设计，他可以事后偷偷改回2.8米，将来出问题可以推给“设计人没按规范执行”；如果现在追究，他可以声称“只是建议，最终决定权在设计人”。
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场对峙。
吴希突然笑了。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U盘，“周工，这是我上周五发给陈工后，自己保留的版本。所有修改都有记录，包括陈工要求改3米的邮件，以及我按3米修改后的图纸。昨天被改动的版本，我这里也有备份。”
他把U盘插进电脑，调出两个文件并排对比。“这是证据一：我按规范设计的2.5米版本。证据二：按陈工要求改为3米的版本。证据三：昨天被不明修改的2.8米版本。此外，我上周五发邮件时，抄送了院里的质量管理系统，时间戳和内容都有记录。”
陈远航的脸色瞬间苍白。
周工看着屏幕，又看看陈远航，眼神复杂。“吴希，你现在用正确版本，确保无误后发图。陈远航，来我办公室。”
下午三点，业主招标会顺利召开。吴希的图纸准时送达。
四点，周工召集全组开会，宣布暂时由吴希代理组长职务，陈远航“配合工作调整”。没人问调整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
散会后，陈远航默默收拾个人物品。临走时，他停在吴希桌前，低声说：“你早就准备好了，是吗？”
吴希从图纸中抬起头，“我只是习惯保留每个版本的设计记录。电力设计，容不得半点虚假。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陈远航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箱子离开了。
下班时，李工走过来，“痛快！早就该这样了。”
吴希摇头，“没什么痛快的。”他想起陈远航空荡荡的工位，想起七年前他们一起入职时，陈远航也曾为了一个参数和自己争论到深夜。那时的他们都相信，技术是纯粹的，图纸是不会说谎的。
“其实他技术不差。”吴希轻声说，“只是走错了路。”
李工拍拍他的肩膀，“这就是职场。对了，那个500kV项目，现在归你了？”
“嗯。挑战很大，但我接了。”
“不怕又是坑？”
吴希笑了笑，展开一张空白图纸，用铅笔在上面轻轻画下第一条线。“图纸不会骗人。只要我画的每一条线都对得起工程，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窗外，秋日的夕阳把天空染成金黄。电力设计院楼顶的招牌依然闪亮，而在吴希笔下，新的设计正在缓缓展开，那些线条干净、准确、不容虚假，如同他七年来从未改变的初心。
在这个每一条线都承载着万家灯火的责任的行业里，有些人选择了捷径，但总有些人，愿意一笔一划，画出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