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自复制机器人?科幻……这绝对是科幻!”
短暂的死寂之后,惊呼声如同压抑后的火山,在20号车间里爆发开来。
年轻的炎国学子们瞪大眼睛,目光死死锁住工作台上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银灰色金属方块,仿佛想用视线穿透它光滑的表面,窥探内部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奥秘。
博士对这样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再多做解释,而是直接开始演示——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他在工作台一角清出一块区域,摆放了几样准备好的基础材料;接着,他通过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终端,向mc方块无线传输了一份由两个mc方块连接在一起的简单图纸;连通电源后,“启动。”
博士的声音落下。
“嗡——”
一阵极轻微的蜂鸣声,从静止的方块内部传来。下一秒,银灰色方块光滑的表面,伸出了“机械臂”——每个面都有四条机械臂,这让它看起来像一只变异蜘蛛——然后它开始对原材料进行加工和重组。
mc方块内置微型激光切割和高温熔炼模块,能够自动对材料进行加工,原材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吞噬”,然后在二十四条机械臂眼花缭乱的操作下,重组、拼接、融合……
很快,工作台上出现了第二个银灰色的金属方块。它的大小、外形,都与最初的那个一模一样。
新生方块安静地躺在那里,与它的“创造者”并肩,完成了从“一”到“二”的复制。
车间里鸦雀无声,只有通风系统发出的低沉背景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演示结束好一会儿,才有人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这种方法,也不是没有缺点,”博士关掉了终端上的程序,也切断了方块的无线能源供应,“最大的问题就是原材料和耗电量巨大,完全不经济。”他拿起那个新复制出来的方块,在手中掂了掂。
然后,博士抬头示意了一下车间顶部,“而且,应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刚才方块运作时,灯光的闪烁。仅仅是支持一只mc方块运作,这个车间的供电线路就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电压波动。”
“所以,在未来,移动城市技术真的要在泰拉大地普及开时,是不可能使用这种奢侈的施工方式的。”博士将复制体方块放回台上,声音里带着调侃。
有一说一,博士的锐评其实不太公平:对于那个早已突破了能源与物质转化瓶颈、将人力与创造力视为最珍贵资源的前史文明而言,mc方块的设计理念是高效且先进的——用近乎无限的能源和可循环材料,换取时间与人力成本的极致压缩。把mc方块的设计者打死了,也想不到这东西有一天会用在一个缺电的国度。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安全问题。”博士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他屈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方块的表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mc方块在工作状态下,会把活动范围中的一切都当做‘材料’。”
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确保他们理解其中的分量:“掉进一大堆mc方块里面的死法,我非常不推荐体验……”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想象出自己被蚂蚁吃掉的恐怖画面。
你……见过蚂蚁筑巢吗?
不是几只,而是成千上万,形成一片涌动不息的黑褐色潮水。它们协作、搬运、堆砌,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构建起庞大而精密的立体王国。
此刻,在河谷的“秘密工地”上,成千上万的mc方块——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为“几只”或“几十只”,在规划好的区域内铺展开来,每一只方块都舒展着机械臂,抓取、搬运着比自身体积庞大数倍、数十倍的材料,就像蚂蚁拖着虫子的尸体。
它们在雪地上移动,机械臂交替支撑、拖曳,留下无数细密而规整的轨迹,仿佛巨幅的电路板正在被绘制。
遇到实在拖不动的,它们甚至还懂得分工协作,几只、十几只方块从不同角度伸出机械臂,共同钳住构件的关键受力点,然后,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同步率,开始移动。
原材料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工地,然后,在更多方块的环绕下,被一一“吞噬”。
激光切割的微光此起彼伏,高温熔炼的红芒闪烁不定,新的结构组件在机械臂的舞动中迅速成型、拼接,银灰色的“潮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中午开工的时候,博士只有两只mc方块,到了晚上换班的时候(mc方块不休息,但技术人员需要休息,为了赶时间,他们建立了喜闻乐见、臭名昭着的“三班倒”制度),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了。
“我的老天爷……”一个来自百灶、见识过大型冶金现场的青年,喃喃道,声音发干,“我第一次觉得……科技能瘆人到这个地步。博士都吓人起来了——我现在跟他说话就紧张。”
“别提了,”他旁边一个负责代码调试的同侪脸色也有些发白,“我每次要去现场处理bug都怕怕的,都得先做三分钟心理建设……生怕mc方块跳起来咬我。”
“知足吧,”第三个人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我们都是确保断电才去的。博士专门把电池拆掉了,就是怕出事。”
“[龙门粗口]还有电池?”
“前史文明施工的时候,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隔三差五就出bug——应该是材料的问题。初加工不到位,原材料太糙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乌鸦嘴”,话还没说完,又有一只“蜘蛛”在组装的时候卡住了,然后跟多米诺骨牌似的,绊倒一片。
“喔莫——”技术人员发出熟练而悲痛的声音,“卡!断电!”
这么多方块当然不可能挨个插电线(那么电线很快就会拉成蜘蛛网),mc方块使用的是无线电波充电。
为了维持这片mc方块的作业,喀兰贸易名下所有工厂全部停工,发电站全力为工地供电。
用来给mc方块们无线充电的强电磁波,甚至触发了低空大气放电,产生了“人造极光”。
于是,神迹——或者说,科学的奇观出现了。
瑰丽、变幻莫测的绿色光幕,如同天神打翻的调色盘,又似悬空的冥河,悄无声息地铺展、流淌在谢拉格的夜空。
光幕边缘透着淡淡的紫红,中心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祖母绿,它们扭曲、翻滚、闪烁,将巍峨的雪山轮廓映照得如同梦境中的琉璃雕塑。
与此同时,因电力被极度抽取、电网负荷剧烈波动而产生的电压不稳,开始影响已经通电的谢拉格唯一城市——图里卡姆。街道两旁新安装的路灯,光芒如同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节奏杂乱。居民家中窗户透出的灯光,也随着这无形的波动而起伏,整座城市仿佛在以一种不规则的节奏“呼吸”着。
窗外的奇异绿光、整座城的灯光“呼吸”都让人们惊疑不定。
有人低声念诵起《耶拉冈德》的经文段落,有人则眉头紧锁,担忧着这是否是某种不祥之兆。
“恩希欧迪斯在召唤耶拉冈德”的传言不胫而走,但此时银灰本人还不知道。
银灰正与博士、灵知、锏一同站在工地附近一处地势较高之地,仿佛置身于“神迹”之中。
寒风凛冽,卷起细密的雪粉,打在衣服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就是盟友想让我们看的?”良久,银灰缓缓开口,“果然……让人印象深刻。”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漫天流动的绿光,仿佛有深海在翻涌。
博士裹紧了身上那件厚厚的“我爱雪山”毛皮大衣,沉浸在“自制极光看个爽”的快乐中,“科学,是可以制造神迹的。”
银灰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意味,他沉默了片刻,问道:“盟友怎么看待谢拉格古老的信仰?”他的问题直接而锐利,如同他腰间那柄名为“真银斩”的剑。
“我并非……对信仰本身抱有轻慢或敌意。”博士转过身,兜帽下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眼神,但声音是诚恳的,“在人类的历史中,信仰常常是道德约束的基石,是苦难心灵的慰藉,是凝聚族群向善的力量。这一点,我抱有敬意。”
他的停顿很轻微,但其他三人都捕捉到了。
“……但是?”银灰替他说出了转折。
“但是,”博士的视线投向远方那座在夜色中沉默耸立、仿佛亘古不变的喀兰圣山轮廓,“当‘释经权’被垄断在少数人手中的时候;当解释不再是为了引导人心向善,而是为了维护固有的权力、阻碍必要的改变时……”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交击在寂静的空气中。
“信仰本身的光辉,就会被扭曲,变得……不再合时宜,甚至成为枷锁。”
绿色、无声流淌的天幕下,再无人言语,只有寒风永无止境的呼啸。
每个人心中都萦绕着同一个问题:谢拉格的未来,会去往何处?
“得想办法解决一下材料问题——这个明天再说,”博士打了一个哈欠,从供给值班技术人员的黄牛堆里翻出一罐红茶,喝了几口醒神,“你们聊,我去改改图纸。”耶拉冈德像的上半身还没画呢!
“盟友。”就在博士转身准备离开时,银灰的声音再次响起。
博士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银灰站在原处,披风的下摆被缝隙钻入的风微微掀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许多话想问,关于阿戈尔的意图,关于未来的代价,关于这场豪赌的胜算等等……但最终,那些属于家主与政治家的权衡都被咽下,剩下的复杂情绪凝结成了一个听起来最简单、却也最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
博士微微偏头,表示没听清,或者没理解这个过于宽泛的问题。
银灰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博士兜帽下模糊的轮廓,声音清晰而缓慢:“为什么要为谢拉格做到这一步?”提供了这样的技术,承担了这样的风险,卷入了这样的漩涡。
“我?我也没做什么啊。”博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他耸了耸肩,那动作在厚重的防护服和毛皮大衣下显得有些笨拙,却也透着一股随性。
银灰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但他的眼睛在绿色的天幕下熠熠发光,那是无声的诉说:mc方块从材料和能耗来说并不经济,大炎的移动城市肯定会采用替代方案——从一开始,这就是为谢拉格准备的。
“大概是……”发现糊弄不过去,博士只好认真想了一下——为什么大家总问这些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因为熟悉吧。”
“熟悉?”这个答案显然出乎银灰的预料。
“……如果谢拉格不改变,固守着古老的秩序,认为外面的风浪与己无关。那么,终有一天会被炮火轰开国门,然后比现在痛苦百倍地开启变革。”博士对自己的事避而不谈。
他顿了顿,看着银灰,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你选择的道路,是对的,恩希欧迪斯。也许艰难,也许孤独,也许不被理解……但盟友,不要怀疑自己。”
说完,他转身便走,不再停留。绿色的极光在他头顶流淌,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幽影。
回到20号车间,博士顶着不太稳定的照明,继续肝图纸。
他一边翻着《耶拉冈德》试图考古,一边回忆着耶拉的立绘,在纸上涂涂改改,“这神性……该怎么表达?”他低声咕哝着,铅笔在纸上戳了几个点,又涂掉……
良久,博士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搓了搓脸,对着屏幕上那个比例有些失调的粗糙模型叹气:“大概……先这样?我也不是啥艺术人才,为什么会有这种活啊……”
“喂!”
那个空灵、直接响彻在脑海中的声音,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带着清晰的不满。
“我的脸……耶拉冈德的脸哪有你画的那么宽!”
“啊这,”博士:“宽吗?我觉得还好……”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在神的淫威下开始“美颜”:“这样?但好像又显得脸长了……哎,我是真的没有艺术天赋。”
修修补补中,耶拉忽然问:“你觉得这不对吗?”
“啊?”博士正专注于调整模型眼窝的深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不对?比例?我这不是在改吗……”
“不是比例。”耶拉打断他,“是‘信奉耶拉冈德,然后向祂祈求保佑’。这……不对吗?”
博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倒也……谈不上‘对’或‘不对’。”博士斟酌道:“如果他们因为耶拉冈德的教导成为了更好的人,也不是坏事?但是……”
耶拉:“但是?”
“但是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求神、把什么事情都归因于神的保佑吧?”博士摊了摊手:“神力也有尽时,生活总还是要靠自己来创造。”
“神力也有尽时。”耶拉重复着这句话。
“唉,说起这个,”博士忽然来了兴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能,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耶拉冈德能感应到石头是吗?只要是圣山上的石头就可以,还是必须蔓珠院赐福的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