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愕回首,但见沈灼欢一身红衣,端坐马上疾驰而至,衣袂翻飞似火。
梁阅紧随其后,蓝色锦袍随风鼓荡。
少女利落翻身下马,步履带风,径直行至粮袋前,素手一扯,粗粝麻袋应声而裂。
“大家看看!这是什么米?”
她探手入袋,五指深陷,倏地扬起,掌心赫然托着一把黢黑陈米。
其间沙砾刺目,霉斑点点,在惨白日头下无所遁形。
“一半沙土,一半霉米!”
人群如沸水炸锅,哗然四起。
贺静斋那张肥白面皮瞬间涨成猪肝色,腮肉微颤:“王妃!下官敬您是金枝玉叶,然赈灾调度,自有官府章程规制,您这般…”
“章程?”沈灼欢冷笑,“克扣灾民口粮就是你的章程?以次充好就是你的章程?”
她蓦地转身,面向黑压压一片面黄肌瘦的灾民,声音陡然拔高。
“诸位父老乡亲!自今日起,凡在泄洪闸工地出工者,一日两餐干饭管饱,工钱日落即结!我沈灼欢立字为凭,言出必践!”
霎时间,绝望的人群爆发出震天欢呼,枯槁的脸上重燃希冀。
贺静斋气得浑身筛糠,指着沈灼欢,声音尖利扭曲:“王妃!您、您这是要煽动民变,意图造反不成?”
“造反?”
一直静立如松的梁阅忽而踏前一步,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贺知府,本王倒要问问,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对待灾民?”
贺静斋被这猝不及防的诘问钉在原地,喉头咯咯作响,竟吐不出半个字。
梁阅不再看他,转向灾民,朗声道:
“本王奉睿王殿下钧旨,全权督办此泄洪闸工程。凡投身工役者,一应粮秣皆由朝廷直拨专供,不劳贺知府费心挂念!”
他手臂一展,指向工地方向。
“愿往者,此刻便随本王启程!”
话音甫落,大半灾民如潮水般涌向梁阅身后。
贺静斋眼睁睁看着人潮退去,牙关紧咬,眼中怨毒几乎凝成实质,却又无可奈何。
回程路上,马蹄踏过泥泞官道。
沈灼欢侧首望向身畔的梁阅,眸中难得掠过一丝激赏:“阿阅,方才那番言语,倒颇有几分气魄。”
梁阅耳根微红,赧然挠头,道:“都是跟六弟学的…不瞒你说,方才我两股战战,袖中手心全是冷汗。”
沈灼欢闻言,朗声大笑,声若银铃,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
“抖归抖!气势没输便是好样的!”
二人携新募民夫重返工地,人手大增,工程立时如火如荼。
沈灼欢将妇人重新整编,分派得井井有条,劈柴烧水,缝补浆洗,各司其职。
梁阅则强自镇定,穿梭于工棚泥地间巡视,虽仍对草丛阴影心存惕厉,脚步却已不再如惊弓之鸟般仓皇失措。
这日晌午,日头正毒。
一个满脸横肉,敞着酱色短褂的粗莽汉子,领着几个歪眉斜眼的泼皮,大摇大摆闯入工地,口中秽语不断。
“滚开滚开!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刘三爷的地头动土?活腻歪了!”
有工头急忙上前,躬身解释:“刘三爷息怒,此乃官府治水要务,有朝廷明令批文…”
“批文?”
那唤作刘三的汉子豹眼一瞪,抬脚便将一筐刚挖出的湿泥踹翻在地,污黑泥浆四溅。
“老子在这广陵城西混了二十年,天王老子的批文也没见过!识相的,赶紧给爷滚蛋!”
梁阅眉头紧锁,正欲上前理论,衣袖却被沈灼欢一把攥住。
她唇角微勾,递给他一个“瞧好”的眼神,旋即分开众人,大步流星走到刘三面前,双手叉腰,柳眉倒竖。
“哟!我当是哪路神仙驾临,原来是城西赫赫有名的刘三爷!怎么,今日得闲,亲自来给咱们这治水工程指点江山了?”
刘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泼辣女子噎得一怔,上下打量,问道:“你、你是哪根葱?”
“我?”沈灼欢嗤笑一声,杏眼圆睁,“我是你姑奶奶!”
工地上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刘三脸上横肉抽搐,恼羞成怒:“臭娘们!敢戏弄你三爷?”
说着,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便朝沈灼欢脸上掴来!
沈灼欢不闪不避,只从容探手入腰间锦囊,“唰”地擎出一块乌沉沉的令牌,正正挡在面前。
令牌上“钦差行令”四个阴刻大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此乃钦差大人亲颁手令!阻挠朝廷治水工程者,依律杖五十,流徙三千里!”
“刘三,你是想先尝尝这杀威棒的滋味,还是即刻滚去三千里外啃沙子?”
刘三如被兜头浇了盆冰水,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眼神闪烁,嘴上却还硬撑。
“少、少拿鸡毛当令箭吓唬人!你们这破工程,惊扰四邻,毁田坏地,必须得给补偿!”
“补偿?”
沈灼欢陡然拔高嗓音,眸光一厉,直指刘三鼻尖。
“去年洪峰决堤,西城淹死的三十八口冤魂,找谁补偿?!上月饿死在破庙里,那对抱着孩子的孤儿寡母,又找谁补偿?!”
“你们这群地痞无赖,平日里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敲骨吸髓还不够,如今竟有脸腆着肚子来要补偿?”
她越说越激愤,胸脯起伏,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要不要我即刻就去请钦差大人移驾,让他好好‘补偿补偿’你?!”
刘三被这连珠炮般的斥骂轰得连连倒退,他那几个跟班更是缩头缩脑,躲得老远。
周遭民夫与娘子军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有人已弯腰拾起石块土坷。
“好!好得很!算你们狠!”刘三见众怒难犯,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山不转水转,你们给爷等着!”
说罢,带着几个喽啰,在众人的嘘声和石块“护送”下,狼狈不堪地鼠窜而去。
工地上霎时欢声雷动。
沈灼欢傲然转身,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梁阅,俏皮地眨了眨眼:“如何?”
梁阅深吸一口气,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欢儿真乃女中豪杰,当世木兰!”
这场风波如野火燎原,顷刻传遍广陵大街小巷。
此后时日,泄洪闸工程势如破竹。
梁阅虽仍偶有令人啼笑皆非之举,诸如误将生石灰认作面粉,险些倒入和面大缸;或是被草丛中猛然跃出的青蛙惊得怪叫一声,慌不择路竟攀上旁边矮房的顶棚。
但在沈灼欢从旁襄助提点之下,整个工地竟也被他打理得条理分明,物料人员调度有序。
沈灼欢更将其将门虎女的彪悍本色展露无遗。
曾有一泼皮趁乱潜入工棚欲偷铁锹,被她眼尖发现,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
那贼子如破麻袋般被掷出三丈开外,跌得七荤八素,自此宵小之辈再不敢近前滋扰。
灾民们对这对活宝似的王爷王妃,既感念其恩德,又喜爱其性情。
梁阅的毫无架子、平易近人,与沈灼欢的雷厉风行、豪爽干练,让他们重拾生之希望。
万众一心之下,泄洪闸竟提前三日宣告竣工。
竣工那日,夕阳正好。
梁策亲临验收。
他伫立闸顶,俯瞰着脚下由巨石垒砌,铁水浇铸,固若金汤的崭新泄洪巨闸,又望了望闸下那些虽衣衫褴褛却眼含热泪,欢呼雀跃的百姓。
他缓缓颔首,目露赞许,沉声道:
“五哥,五嫂,此番功绩,不止于治水。”
“此闸一立,立住的是朝廷的信义,是万千生民的活路,此乃真正的民心工程。”
梁阅罕见地敛去了一贯的嬉笑之色,神色端肃,对着梁策深深一揖。
“六弟,我如今方知,你当初为何执意要我来负责这个‘表面工程’了。”
沈灼欢含笑,轻轻拍了拍丈夫坚实的手臂。
“你可是终于知道,为生民立命,做点实在事的感觉有多好了?”
梁阅重重颔首,眸光灼亮,望向闸下欢腾的百姓。
“比在京城吃喝玩乐有意思多了!”
沈灼欢嫣然一笑,亲昵地挽住梁阅的臂弯,语带自豪,声音清亮地随风传开。
“我家阿阅,纵是见了草绳亦要疑神疑鬼,然事涉百姓安危,朝廷重托,纵有千难万险,何曾见他退缩半分?”
“这链子,可是牢牢挂在他心尖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