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皓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酸言酸语刺得一怔，纤密睫羽簌簌轻抖，蓦地侧首望去。
光线昏黄暧昧，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深邃利落，下颌紧绷，薄唇抿作一道冷冽的弧，隐隐透出几分压抑的不虞。
她心念电转，一丝了然浮上眉眼，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轻哂道：“王爷这是…吃醋了？”
“醋？”
梁策仿佛听见什么荒唐笑话般，自喉间逸出一声低嗤。
“本王只是觉得王妃太过天真，梁蘅是什么人？他会无缘无故帮你？”
“我也没说他是在帮我。”陆皓凝眼波横掠，语锋如针，“我只是分析局势。王爷反应如此激烈，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
梁策眯起双眸，寒芒隐现，周身气息陡然转沉。
“本王能有什么秘密？倒是凝儿，似乎对大皇兄，颇为欣赏啊。”
“我欣赏聪明人，有问题吗？”
陆皓凝故意拔高尾音，气焰灼灼，寸步不让。
“至少大皇兄确实很厉害，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机，总比某些只会阴阳怪气的人强。”
“厉害？”梁策眉宇间骤然凝起一层霜色，语带讥诮，“他那点小把戏，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陆皓凝黛眉轻挑：“哦？听王爷这口气，是深知大皇兄的底细了？”
“那不妨说来听听，大皇兄除了‘小把戏’，还有什么更厉害的‘大把戏’？”
梁策眸光如电，一语切中关窍。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就像今日，表面上是帮我们，实则是想借我们的手打击三哥。”
“今日这局，七妹是刀，我们是执刀人，而真正幕后布棋的…是梁蘅。”
陆皓凝沉吟：“如此说来，澄儿这出戏，很可能是在配合大皇兄？”
“不可能！”梁策断然否定，语气斩钉截铁，“澄儿虽然调皮，但绝不会害我。”
“我猜她是发现了什么，又不好明说，才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
他语中虽含薄责，眼底却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
“不过这丫头这次玩得太过火，把自己和旁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改日我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分寸不可。”
陆皓凝忆起梁澄偷挠她掌心时那狡黠灵动的模样，不禁莞尔，语气渐软。
“我倒觉着，七妹天真烂漫，甚是可爱。”
此时车轨声渐歇，终是稳稳停驻。
门房恭敬的声音自帘外透入：“王爷，王妃，府邸已至。”
梁策率先跃下，却一反常态，未曾如往日那般回身，探出手臂相扶。
陆皓凝瞥见他挺直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径自撩起裙裾，足尖点地便要跃下。
岂料落地刹那，繁复的裙摆忽被履尖勾缠，她身形顿失平稳，低呼一声，便向前踉跄扑跌。
一只有力的臂膀及时环住她纤腰，稳稳将她托住。
梁策低沉嗓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无奈笑意。
“笨手笨脚的，没有本王你可怎么办？”
陆皓凝惊魂未定，甫一站稳，立时如被火燎般挣开他的臂弯，玉颊微热。
“谁要你扶！多管闲事！”
“口是心非。”
梁策松开手，步履如风，径自往府内行去，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
“晚膳想吃什么？让厨房做点补脑的膳食，省得你下次再被某些皇兄的‘美色’与‘才智’所惑，识人不清。”
陆皓凝气结，提裙疾步追上，足下绣鞋踩得青石板路笃笃作响。
“梁策！你再说一遍试试！”
“怎么？凝儿还想对本王动手不成？”
梁策骤然驻足回身，陆皓凝收势不及，一头撞进他坚实温暖的胸膛。
他顺势收紧臂弯，将她牢牢箍在身前，俯首凑近她耳廓，温热气息拂过鬓边碎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戏谑与暧昧。
“要打？回房去，本王让你三招，如何？”
陆皓凝只觉耳根腾地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漫一层绯色，奋力将他推开，啐道：“无耻！登徒子！”
不远处，青竹并几个小丫鬟远远缀在后头，个个垂首敛目，双肩却微微耸动，显是忍笑忍得辛苦。
这般王爷吃瘪，王妃跳脚的情景，她们早已司空见惯。
这哪里是争吵？
分明是蜜里调油，闺房之乐，打情骂俏罢了。
两人一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宛如两只斗气互啄的锦鸡，一路闹至灯火通明的膳厅。
黑漆云纹八仙桌上，各色珍馐早已琳琅满目，金盘玉碗，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梁策目光扫过桌面，剑眉倏然紧蹙，声音沉了下来。
“怎么没有鱼？王妃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呢？”
侍立一旁的厨娘身子一颤，战战兢兢地趋前几步，声音发颤。
“回王爷，今日…今日西市那专供上等水产的陈家铺子遭了风浪，送来的鱼都不甚鲜活。”
“厨下怕不新鲜入了您的口，污了您的肠胃担待不起，故而…故而没敢上。”
“废物！”梁策一掌拍在坚实桌面上，震得杯盏轻跳。
“没有鲈鱼，难道偌大的汴京就找不出第二条鲜活的鱼来？”
“桂鱼、江鳜哪个不能替上？连点变通都不懂！王妃口味挑剔你们不知道？”
陆皓凝微微一怔，未料他竟连自己这点细微的喜好都记得如此分明。
心头悄然漫过一丝暖流，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她轻哼道：“王爷好记性，可惜用错了地方。”
“妾身早就不喜食鱼了，刺多麻烦，费神费力。”
梁策双眸微眯，拖长了调子，慢悠悠道：
“哦？是吗？那——”
“前日傍晚，本王特意交代厨房精心烹制的清蒸太湖鲈鱼…是被谁半路截了胡？”
“谁…谁偷吃了！”陆皓凝双颊霎时飞起红霞，眼神闪烁，下意识地瞥向身旁的青竹，“那…那是青竹！她吃的！”
“……”
青竹如遭雷击，僵立当场，满目震惊茫然地望向自家主子。
待接收到自家王妃那“委屈你了！”的恳切眼神，内心已是万马奔腾，哀嚎不止：
“王妃！奴婢几时背过这等泼天巨锅？！王爷专程吩咐的鲈鱼，奴婢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染指分毫啊！”
面上却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讷讷不敢言。
梁策唇边勾起一丝了然的嗤笑，转而对厨娘道：
“听见没？王妃的贴身丫鬟爱吃鱼，以后每顿都得有，记住了？”
厨娘如蒙大赦，虽对“丫鬟青竹嗜鱼”这匪夷所思的旨令一头雾水，却哪敢多问半句，只连连叩首应诺。
“是！是！奴婢谨记！绝不敢忘！”
陆皓凝被他这番指桑骂槐的手段噎得胸中气闷，又羞又恼，一时竟忘了动作。
待回过神来，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烧得她脸颊滚烫。
觑准梁策转身去舀汤羹的刹那，她倏然抬足，足上软缎绣鞋蓄满力道。
朝着梁策小腿胫骨的方向，又快又狠地踹去，意图报复他那张可恶的嘴。
岂料梁策仿佛脑后生眼，在她发力的瞬间，足下不动声色地微微一错，身形巧妙地偏开了几分。
陆皓凝蓄满的力道骤然落空，脚尖重重磕在坚硬如铁的红木桌腿棱角之上。
“嘶——！”
钻心剧痛瞬间袭来，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凝儿？！”
梁策听到痛呼，脸上促狭戏谑之色顷刻消散无踪，唯余焦灼与关切。
他霍然起身，两步便跨至她跟前，毫不犹豫地屈膝俯身，伸手便要去查看她的伤处，语气充满了心疼。
“踢到哪里了？疼不疼？快让本王瞧瞧！”
陆皓凝又羞又痛又恼，忍着脚趾传来的阵阵抽痛，慌忙将脚缩回裙摆之下，推开他的手。
“滚开！不用你假惺惺的！都是你害的！”
梁策见她抗拒得厉害，便直起身，脸上焦色未褪，眸色却深了几分。
他忽而再次俯身凑近，灼热气息几乎贴上她敏感的耳垂，声音压得极低，唯二人可闻。
“是本王不好。今晚…别锁门，本王亲自去给你弄条最新鲜的鲈鱼回来，给你赔罪，可好？”
“谁稀罕你的鱼！”陆皓凝嘴硬道，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不稀罕？”他作势欲退，语调慵懒，“那便罢了，本王只好独自享用这夜半美食了。”
“……”
陆皓凝贝齿轻咬下唇，挣扎半晌，终是极小声地嘟囔：“…要放姜丝。”
梁策眸中笑意如星子般粲然点亮，他伸出伸手，带着一丝宠溺，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遵命，王妃大人。”
“小的定把热腾腾、香喷喷、铺满嫩姜丝的鲈鱼，亲手给您送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