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冬至这日。
清晨推窗望去，汴京城已是琼妆玉砌，一片银装素裹。
鹅毛雪片纷扬不息，将整座城池尽染成无瑕的霜白。
陆府内，天色未明，陆归芸便已起身梳妆。
菱花镜前，她蛾眉频颦，罗裙换了七八套，终是意难平。
“再梳高点！这个发髻不够华丽！”
“胭脂太淡了！我要最红的那个！”
“这条裙子不成！换那条金线绣牡丹的！”
她左看右看不顺心，心头郁结难平，急得直跺脚。
柳平芜忙不迭地前后张罗：“芸儿别急，娘早就给你准备了新衣裳！”
她命人捧出一个精致的樟木箱，里面是一套湖蓝色织金襦裙。
裙摆上绣着百蝶穿花纹，映着窗隙透入的微光，金丝流转，蝶翼生辉。
柳平芜得意道：“这是娘特意找汴京最好的绣娘做的，花了三百两银子呢！保准让睿王殿下一眼就瞧见你！”
陆归芸霎时喜上眉梢，忙不迭换上，在镜前旋身顾盼。
罗带轻扬间，她忽又蹙起眉尖：“睿王殿下喜欢蓝色吗？”
“喜欢！当然喜欢！”柳平芜信誓旦旦，“娘打听过了，殿下常穿蓝色！”
廊庑之下，陆皓凝默然听着这对母女的言语，无奈地摇摇头。
睿王确实常穿蓝色。
但那是因为亲王服制以玄色和深蓝为主，与喜好无关。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半旧的月白袄子，袖口磨得有些起毛，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小姐，您不去准备吗？”青竹悄步走近，细声探问，眼底藏着惋惜，“这样的盛宴…”
陆皓凝摇摇头：“娘亲昨夜发热，我得留下照顾。”
正说着，屋内传来周山湄急促的咳嗽声，撕心裂肺。
她连忙转身进屋，见周山湄正挣扎着要起身，单薄的中衣已被虚汗浸透。
陆皓凝忙趋前，轻轻按住她消瘦的肩臂。
“娘亲，别动。”她音色温软，手下力道却稳，“您烧还没退，躺着歇息。”
周山湄眸光涣散，神思昏沉，枯瘦的手指却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腕，呓语般喃喃：
“凝儿…别去…宫里有坏人…他们会害你…”
陆皓凝心头一酸，反手将娘亲冰凉的手拢入掌心暖着，柔声应道：
“女儿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您。”
她细心替周山湄掖好被角，回头对青竹使了个眼色。
“小姐…”青竹踌躇道，“老爷那边…”
“我自去说。”
前院，陆无涯已穿戴整齐，正亲自检点入宫进献的礼品。
见陆皓凝独自前来，他眉头一皱：“你怎么还没换衣裳？时辰不早了。”
“父亲，姨娘高热不退，女儿想留下照顾。”陆皓凝敛衽一礼，恭声道，“恳请父亲代为向宫中告罪。”
陆无涯面露难色：“这…宫宴非同小可…”
“老爷，就让二丫头留下吧。”柳平芜插嘴道，正巴不得少个竞争对手，“周姨娘病得如此厉害，身边没个贴心人儿怎么行？”
陆归芸亦在一旁掩唇嗤笑，幸灾乐祸：“二妹妹真没福气，好不容易能进宫见识，却要照顾个疯…”
话未说完，被陆无涯一眼瞪了回去。
他权衡片刻，终是颔首：“也罢。你好生照料姨娘，我让厨房多熬些药送来。”
转身离去时又补了句：“晚些请个大夫来看看。”
陆皓凝垂首应道：“谢父亲。”
目送陆家车驾辘辘驶入雪幕深处，陆皓凝方长长舒了一口气。
宫宴那种场合，她本就不想去。
那些审视的目光，虚伪的寒暄，还有…那个人。
折返梨香院，她亲执蒲扇，守着红泥小炉煎药。
药香苦涩，混着炭火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待药煎好，她小心翼翼地将墨色药汁滤进白瓷碗中，又一匙匙吹温，方轻轻喂入周山湄口中。
周山湄昏昏沉沉地吞咽，药汁顺着嘴角滑落，陆皓凝便用帕子轻柔拭去。
喂完药，见娘亲昏昏睡去，她又取来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为其拭去额角颈侧的虚汗。
如此反复数次，直至那烫人的热度略略消退。
“小姐，您歇会儿罢。”青竹心疼不已，递上一杯热茶，“从早上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陆皓凝只微微摇头，目光仍凝在娘亲潮红的病容上。
“我没事。你去厨房要些蜂蜜来，娘亲喝了药嘴苦。”
窗外雪势愈盛，梨香院的窗棂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
陆皓凝静坐于榻边，凝睇着娘亲不安的睡颜，黛眉深锁，心中疑窦渐浓。
娘亲这病，来得实在蹊跷…
前日还好端端的，怎会一夜之间就病得如此沉重？
她蓦然起身，眸光如锋，细细检视室内每一处角落。
最终，指尖在窗棂下沿触到一层微不可察的霜白粉末。
心念电转，她沉声吩咐道：“青竹，去把我妆奁底层那个蓝布包拿来。”
青竹依言寻来一个半旧的小布包，内里裹着几味药材并一只青瓷小瓶。
陆皓凝用素帕小心拂下窗台上的粉末，与瓷瓶内的药粉两相映照。
两种粉末皆洁白如雪，但仔细看去，窗台上的那些带着极细微的晶亮颗粒。
她指尖捻动细察，又凑近鼻尖轻嗅，面色一分分凝重下去，如覆寒霜。
“果然…”
“小姐，怎么了？”青竹惶然低问。
陆皓凝收起瓷瓶：“是寒散，有人给娘亲下了药，分量不重，但足以让体虚之人高热不退。”
“什么？！”青竹骇然低呼，吓得脸色发白，“谁会做这种事？”
陆皓凝眸色冰寒，直直望向窗外纷飞的风雪。
“去查查，这两日都有谁来过梨香院。”
.
此刻的皇宫，却是一派喧阗热闹。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声。
文武百官携家眷列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皇子席上，梁策意兴阑珊地倚着凭几，指尖随意地把玩着白玉酒杯。
澄澈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一双冷淡眉眼。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堂宾客，最终在陆家席位稍作停留。
只见陆无涯与柳平芜在座，另有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女，正紧张地绞着帕子，四下张望。
姿容虽艳，却非他想见之人。
皎皎没来。
梁策仰首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间，却涤不尽心头那丝莫名的滞闷。
“六弟今日怎么闷闷不乐？”
梁弈窥见异样，忽而凑过来，笑容虚伪。
“可是看上了哪家千金？要不要为兄帮你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