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枕溪背脊挺直地站在墙边,冷眼看着张开双臂等待伺候的君天碧,被她戏耍利用的郁气再次翻涌上来。
他抿紧了唇,透出倔强的弧度。
“城主神通广大,宽衣解带这等小事,何须假手于人?”
君天碧美目一掀,墨眸在跳跃的烛火下流转着莫测的光泽。
她缓缓放下手臂,遗憾叹息:“枕溪这是......不想睡个好觉了?”
“那好吧,长夜漫漫,既然都不困,就一起来做点......别的......助助兴?”
做点别的?
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谁要跟她一起做点别的?!
杜枕溪咬了咬牙,几步走到君天碧身后,冷硬说道:“请城主抬手,我为您宽衣。”
他打算速战速决,赶紧把这尊大佛伺候安寝,自己好脱身。
君天碧却并未配合。
她悠然转身,在铺着柔软锦褥的榻边坐了下来。
指尖轻轻拂过被面,还惬意地往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急。”
她抬眸,目光落在杜枕溪紧绷的侧脸上,“赢了棋,看了场好戏,孤现在......心情甚好,没那么困倦了。”
杜枕溪袖中的拳头悄然攥紧。
他深吸一口气,“我困了,这就不打扰城主雅兴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朝门口走去,步伐决绝。
与其在这里与她虚与委蛇,时刻提防着她的“赏赐”,不如尽早脱身。
身后传来君天碧不疾不徐的声音:“甘渊......就在外面守着,他可是憋着劲,想把你大卸八块呢。”
她甚是体贴地好心提醒,“你若是现在出去......死的时候,动静小一点。”
“孤脾气不好,怕吵。”
杜枕溪猛地转身,看向君天碧,只见她神色淡淡。
那一瞬间,他心里像是被塞满了北境最寒冷的冰雪,冷得刺骨,鹅毛大雪在无声肆虐。
“城主反复戏耍于我,还没够吗?!”
君天碧点了点头,“给你赏赐,你瞧不上,那孤就只好换一样了......棍棒如何?”
她抬眸,目光深不见底,残酷清醒,“赏赐这东西......可不是一直都叫赏赐的。”
“有时候,它换个名字,叫......代价,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恩威并施,赏罚一体,本就是御下之道。
杜枕溪气得敛起长眉,“城主之赏,堪比砒霜鸠酒,谁敢领受?!”
君天碧瞅着他在自己面前宁折不弯,仿佛要与全世界为敌,乐了。
“你的傲骨......是只在孤面前,才会拿出来显摆吗?”
“在杜霆面前,怎么不见你这般硬气?”
“那点骨头,是不是都咬碎了,混着血咽下去了?”
杜枕溪内心最不愿提及的伤处被狠狠刺中。
他脸色沉了三分,眼中燃着幽冷的火,却半点不肯在嘴上吃亏。
“那是因为有些人,不值得我浪费骨头!而有些人......”
他目光如冰棱般刮过君天碧,“......则让人只得拆骨自保!”
君天碧被他这带刺的话逗得险些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她不再坐着,站起身,再次向着杜枕溪的方向,缓慢地伸展双臂,宽大的袖袍如同玄鸟的羽翼。
“既要自保,那还站在那里做甚?”
她微微偏头,促狭地看着他,“孤就喜欢傲骨做枕,血雨为食。”
“枕溪这么有骨气的人,为孤宽衣......再适合不过了。”
杜枕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无可救药的疯子。
他知道,再僵持下去,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天知道这个阴晴不定的暴君,还有多少更阴损的招数在后面等着他?
他将满腹的屈辱和愤怒都压进肺腑最深处。
终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伸手为她解开腰间繁复的玉带扣。
他竭力维持着世家公子固有的仪态,尽可能避免与她的任何接触,就怕沾染上什么不得了的污秽。
将那份量不轻的玄色外袍从她肩头褪下,仔细挂在旁边的屏风上,杜枕溪沉默地退开一步,垂眸看着地面。
“城主先安歇吧,我......为您守夜。”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以及摇摇欲坠的尊严,他绝不能与她同榻而眠。
君天碧瞧着他那防贼似的眼神,哪里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
她也懒得再跟他多费唇舌,径直掀开锦被躺了下去。
“赢了棋局,兴奋得睡不着也是应该的。”
“那也别闲着,去,给湛知弦写封信,说说这个好消息。”
“明早,孤要看到信。”
杜枕溪:“......”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
先是闻辛,现在又是湛知弦!
他是她的书童吗?!这种私密信笺,为何次次要他代笔?!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信纸,提起笔,沾了墨。
心中愤懑难平,他奋笔疾书。
笔尖恨不能戳破纸张,将所有的憋屈与怒火都倾泻在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迹上。
而榻上的君天碧,已然阖上双眼,面目安详,似乎已经沉入梦乡。
信写好后,杜枕溪随手将信笺搁在案几一角,用镇纸压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榻上那个身影上。
警惕之中,又掺杂着丝丝缕缕的迷惑。
她竟就这么......放过了他?
虽说他赢了棋局,也算是为她挣了脸面,挫了秦鹭野的锐气。
可若是她亲自与秦鹭野对弈,以她的心智,想必也不会输。
她大费周章地把他推出去,难道就只是为了此刻让他写一封信?
就连他这般忤逆、顶撞,她竟也未施以任何“棍棒”?
不过,无论如何,今晚......他似乎算是逃过了一劫?
就在他心神微松之际,榻上传来君天碧懒洋洋的声音。
她并未睁眼,梦呓般:“累了,就上来睡,不必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孤,孤脸上又没刻棋谱。”
杜枕溪立刻收回目光,冷硬地回道:“不必!”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许久,杜枕溪还是忍不住,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问出了口。
“你......为何要我与秦鹭野对弈?”
他并不认为她只是单纯瞧不上秦鹭野。
君天碧哼了一声,冰冷嘲弄,也带着些深入骨髓的戾气。
“报仇,当然得亲自施为。”
“还有什么比......踩着昔日让你陷入泥泞的高位者,爬上更高的位置,看着他们跪伏在地,摇尾乞怜,甚至求死不能......”
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眸,眼底沉寂一片燃烧着暗火的荒原。
“......更能宽慰,那个曾经在他们脚下,吃尽苦头的自己呢?”
杜枕溪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一字一句带着倒钩,狠狠抽在他的心上。
原来,她逼他出手,不仅仅是为了打击秦鹭野和北夷,更是为了将他杜枕溪......
将他这个曾被北夷舍弃的棋子,重新推回到那个他曾跌落的位置。
让他亲手,去报复那些曾经轻视他、牺牲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