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离去的马蹄声渐远,西域都护府正堂内烛火通明。方七佛负手站在西域舆图前,目光从虎思翰耳朵一路向东,划过河西走廊、川蜀之地,最终落在南京港的位置上万里路,押送数万战俘,这差事不好办。
“陈先生。”他唤道。
屏风后转出一人,年约四十,面白短须,眉毛短而淡,眼睛细长。他身着青色文士袍,头戴方巾,正是方七佛的心腹幕僚陈平平。陈平平脚步轻缓,行至方七佛身侧三步外站定,垂手等候。
方七佛没有回头,仍盯着舆图:“陛下的旨意你也听到了,六万战俘,要押去澳洲挖矿,你说,该派谁去?”
陈平平眼皮微抬,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前两步,手指虚点在舆图上:“国公爷,此去澳洲,海陆兼程,至少要三个月。六万战俘,即便分批押送,每批也需数千兵士随行。路途遥远,水土不服,战俘或有暴动之险……”
“这些我都知道。”方七佛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我问的是人选。”
陈平平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缓缓道:“此人须有领兵之能,可镇住战俘;须有跋涉之毅,能吃苦耐劳;须有……”他顿了顿,“须有足够分量,让陛下觉得咱们对此事重视。”
方七佛盯着他:“说名字。”
陈平平眼睛又转动了一下,声音压低:“刘强,刘将军。”
堂内安静了一瞬。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方七佛脸上神色未变,但眼中掠过一丝光亮。他慢慢走回主位坐下,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理由呢。”
“其一,刘将军曾任大将军之职,统兵有方,威望足够。”陈平平语速平稳,“其二,此去澳洲,功成之后,陛下必有封赏。刘将军乃陛下旧部,他得赏,便是国公脸上有光,其三……”
他停下,观察方七佛的表情。
方七佛放下茶盏:“说下去。”
陈平平躬身:“国公伤愈复出,重掌兵权。刘将军虽已卸任大将军之职,但毕竟曾代掌军务,在军中根基仍在,若长留西域,与国公同处一城,时日久了,恐生尴尬,不如借此机会,让他外出办差。一来显国公大度,二来……也免得碍眼。”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几乎被烛火燃烧声盖过。
方七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他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好主意,果然是本公的智囊。”
陈平平躬身:“国公过奖。”
“明日便开军议。”方七佛起身,“你去拟个章程,战俘如何分批,路线如何规划,粮草如何补给——要详细。”
“是。”
西域的夜,寒冷刺骨。北风呼啸着刮过军营,吹得帐篷布哗啦作响。戍卫的士兵裹紧棉袄,搓着手在篝火边跺脚。
刘强营地设在虎思翰耳朵城外三里,依山而建。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刘强刚巡完营回来,解下披风扔给亲兵。他年约二十五,面庞方正,肤色黝黑,眼角有常年风吹日晒的细纹。虽已卸任大将军之职,但军中旧部仍习惯称他“大将军”。
“将军,喝口热酒吧。”亲兵队长赵方递上酒囊。
刘强接过,仰头灌了一口。酒是西域烧刀子,辛辣滚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哈出一口白气,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混着肉香、香料,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腥膻。
“什么味道?”他皱眉。
赵虎咧嘴一笑:“那几个小子在煮宵夜呢,说是什么好东西。将军要不要尝尝?”
刘强本已疲惫,但香味实在诱人。他披上披风:“走,看看去。”
帐外不远处,几个亲兵围着一口小铁锅。锅下柴火噼啪,锅内汤汁翻滚,冒着白汽。一个年轻亲兵正用小刀切着肉块,那肉颜色深红,纹理奇特,呈管状,切面布满蜂窝似的小孔。
“见过将军!”见刘强过来,几人忙起身。
刘强摆摆手,走到锅边。香味更浓了,混着八角、桂皮、花椒的辛香。他吸了吸鼻子:“煮的什么?这么香。”
亲兵王二挠头笑:“回将军,是……是牛身上的好东西。”
“少卖关子。”刘强笑骂,从赵虎手中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肉块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独特的嚼劲和浓郁的香气。他咀嚼几下,点头:“嗯,不错。这是什么肉?”
几个亲兵互相看看,脸上露出古怪笑容。王二凑近些,压低声音:“将军,这是……牛喜欢。”
“牛喜欢?”刘强没听懂。
旁边一个新来的亲兵李顺好奇地问:“什么是牛喜欢?”
王二挤眉弄眼:“就是牛身上那玩意儿——牛逼!”
“噗——”李顺刚喝进嘴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溅到火堆上,滋啦一声。周围亲兵哄堂大笑,赵虎笑得直拍大腿。
刘强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筷子上剩下的半块肉,脸色变了变,喉结滚动。片刻,他把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然后咽下。
“味道……确实不错。”他声音有点干。
亲兵们笑得更欢了。刘强也笑了,摇摇头,把筷子还给赵虎。寒风刮过,他拉紧披风:“行了,吃完赶紧睡,明日还要操练。”
“是!”
刘强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亲兵又围到锅边,筷子在锅里翻找,笑声在寒夜里传得很远,他嘴角微扬,继续朝中军帐走去。
帐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扑面。刘强在案前坐下,摊开西域布防图看了一会儿,
揉了揉眉心,卸任大将军已有月余,如今只领一部兵马,驻守城外。方七佛伤愈复出后,对他依旧客气,军中事务也常询问他意见,但刘强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权力这东西,尝过滋味的人,很难完全放手,而接过权力的人,也很难完全放心。
刘强叹口气,吹熄烛火,帐内陷入黑暗,只有炭盆里火星偶尔闪烁。
翌日辰时,西域都护府正堂。
将领们陆续到齐,钱峰坐在左侧位,他年约三十,是方七佛一手提拔的嫡系。完颜宗望坐在右侧,这位原金国名将归顺大明后,屡立战功,如今官至副都护。其余将领依次落座,刘强坐在完颜宗望下首。
方七佛步入堂内时,所有人都起身,他今日身着麒麟补子绯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面色红润,已无伤病之态。
“坐。”他走到主位,抬手示意。
众人落座。堂内安静,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方七佛环视一周,缓缓开口:“昨日天使传旨,诸位都在场,陛下有令,要将六万西辽战俘,押送澳洲挖矿。”
堂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钱峰皱眉:“国公,六万人,路途遥远,这任务不简单”
“本公知道。”方七佛打断他,“所以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一议,此事该由谁负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此乃军国大事,关乎澳洲铁矿开采,进而关乎我大明军工命脉,陛下将此重任交予西域,是对我等的信任,不能马虎。”
完颜宗望起身,抱拳道:“末将愿往!”
“完颜将军勇武,本公知晓。”方七佛微笑,“但将军另有要务——喀喇汗国虽已称臣,但其西部部落仍有异动,将军需坐镇西线,不可轻离。”
完颜宗望欲言又止,最终坐下。
钱封也起身:“末将亦可担此任。”
方七佛摇头:“你负责虎思翰耳朵防务,亦不可离。”
接连几位将领请命,都被方七佛以各种理由婉拒。堂内气氛渐渐微妙,国公似乎心中已有人选。
刘强一直沉默,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心中盘算。押送战俘去澳洲,这差事苦是苦,但若能办好,必是大功一件。陛下如今重视澳洲铁矿,此事办妥了,说不定……
正想着,他听见方七佛唤他:“刘将军。”
刘强抬头。
方七佛看着他,眼中带着恳切:“刘将军,在座诸位,本公最信任的便是你。你曾任大将军,统兵有方,威望素着。此去澳洲,山高路远,非有大将之才不能胜任。”
他站起身,走到刘强面前,伸手拍拍刘强的肩膀:“六万战俘,分三批押送。首批两万人,需在半月内启程,沿途险阻,本公思来想去,唯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强身上。
刘强心中一动。他看见方七佛眼中的信任,听见那恳切的语气,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原来国公并未因他卸任而疏远,反而将这重任托付——这是何等的看重!
他起身,抱拳,声音铿锵:“末将领命!定不负国公所托,将战俘安全押至澳洲!”
方七佛脸上露出欣慰笑容,又拍拍他肩膀:“好!本公就知道,刘将军不会推辞。”他转向众人,“即日起,刘将军全权负责押送事宜。各部需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粮给粮!”
“是!”众将齐声。
军议又持续半个时辰,讨论分批、路线、补给等细节。刘强专注听着,不时提出建议。方七佛频频点头,钱封、完颜宗望等人也补充意见。
散议时,已是午时。
刘强走出都护府,冬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赵方牵马过来:“将军,回营?”
“回营。”刘强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都护府朱红大门,心中豪气顿生。
这差事苦,但他刘强什么苦没吃过?当年追随陛下起兵,转战千里,什么险关没过过?如今国公如此信任,他必不负所托!
“驾!”
马鞭轻扬,战马嘶鸣,朝着城外军营疾驰而去。
都护府内,方七佛站在窗边,看着刘强远去的背影。陈平平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走了?”方七佛问。
“走了。”陈平平答,“看刘将军神色,很是振奋。”
方七佛嘴角微扬,转身走回案前:“振奋就好。你拟的章程,给他送去了?”
“已经差人送往刘将军营中。”陈平平道,“按章程,首批两万战俘,需配三千兵士押送。刘将军可从他本部调两千,再从各营抽调一千。”
“嗯。”方七佛坐下,端起新沏的茶,“战俘营那边,好生看管,不能出乱子。
陈平平垂首:“明白。”
“至于钱奉、完颜宗望,”方七佛吹了吹茶沫,“你私下跟他们通个气,就说本公另有重用,澳洲之事太过辛苦,不舍得让他们去。”
“是。”
陈平平退下,方七佛独自坐在堂内,慢慢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