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伊部落的中央空地,曾经是篝火通明、歌声缭绕的地方。
每逢月圆之夜,部落的老老少少都会围坐在巨大的篝火旁,听 91 岁的丹增爷爷吟唱《高原拓荒歌》—— 那部坎塔拉人口口相传了八百年的英雄史诗。史诗里记载着祖先们穿越干旱的沙漠、抵御致命的瘟疫、劈开荆棘丛生的雨林,最终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家园的故事:有首领带着族人寻找水源时渴死在沙丘的悲壮,有巫医用草药治愈部落半数人时的坚守,有年轻猎手们团结协作捕获猎物、延续族群的热血。
那时的篝火旁,孩子们会睁着好奇的眼睛,围着丹增爷爷追问 “祖先真的能在无水的沙漠里走十天吗”“巫医的草药是怎么找到的”;年轻人会跟着哼唱史诗的副歌,把祖先的坚韧刻进心里;老人们则会在歌声中回忆过往,提醒后辈 “别忘了我们是在苦难里站起来的民族”。丹增爷爷的嗓音沙哑却有力,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岁月的重量,将八百年的抗争史,编织成流动的记忆,代代相传。
可现在,篝火旁只剩下零星几个年迈的老人,丹增爷爷坐在最中央,手里攥着一串用兽骨制成的念珠 —— 那是史诗传承人的信物,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都对应着史诗的一个篇章。篝火的火焰微弱地跳动着,映照着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庞,显得格外孤寂。
“孩子们,听听吧,听听我们的祖先怎么在旱魔手里抢活路……” 丹增爷爷沙哑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试图吸引不远处扎堆闲聊的年轻人。
可回应他的,只有冷漠的摇头和不耐烦的低语。
“爷爷,别唱了,都是些苦哈哈的旧事,听着心烦。”22 岁的卓玛摆摆手,她的目光落在远方的天空,那里曾是流星雨降临的方向,“现在有神保佑,我们不用像祖先那样受苦,学这些没用。”
“就是,” 旁边的年轻小伙顿珠附和道,“唱得再好,也不能让井水变满,不如多祈祷一会儿,说不定神会降下雨水。”
他们说着,转身走向村口的祈祷台,留下丹增爷爷和几位老人,在微弱的篝火旁,对着空荡荡的空地,唱着无人问津的史诗。
丹增爷爷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悲凉。他知道,自己是部落里最后一位能完整吟唱《高原拓荒歌》的人。曾经,他有三个徒弟,跟着他一字一句地记诵史诗的两万余行歌词,学习吟唱时的语调、停顿,甚至配合史诗的手势与表情。可流星雨降临后,徒弟们陆续放弃了 —— 他们说 “苦难的故事不该被记住”“神已经给了我们幸福,不需要再缅怀过去”。
最让他痛心的是小孙子平措。曾经,平措是最痴迷史诗的孩子,每天缠着他讲祖先的故事,连睡觉时都要抱着他用兽皮缝制的 “拓荒首领” 玩偶。可现在,平措宁愿躺在草地上发呆,也不愿再听他唱一句史诗。“爷爷,那些都是假的吧?” 平措曾这样问,“如果祖先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受苦?神一挥手,我们的病就好了,比祖先厉害多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丹增爷爷的心。他知道,年轻人不是记不住史诗,而是主动选择遗忘。在他们眼里,那些关于干旱、瘟疫、抗争的 “苦难叙事”,与当下 “被神眷顾” 的安康生活格格不入,甚至是对 “幸福” 的冒犯。他们只想享受当下的平静,不愿被过去的苦难 “打扰”。
陈序通过卫星画面,看着篝火旁孤寂的丹增爷爷,听着那断断续续、无人问津的史诗吟唱,心中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叶晴将一份补充报告放在他面前,上面的数据触目惊心:
神迹降临前,坎塔拉 16-35 岁的年轻人中,73% 能完整复述史诗的核心篇章,89% 能说出至少三位史诗中的英雄人物;而现在,这两个数据分别骤降至 3% 和 5%。更令人绝望的是,67% 的年轻人表示 “不想知道祖先的苦难”,58% 的人认为 “史诗是落后的象征,应该被淘汰”。
“史诗不只是故事,是我们的根啊。” 丹增爷爷对着篝火,喃喃自语,“忘了史诗,就忘了我们是谁,忘了我们是怎么来的……”
他的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唱的是史诗中最悲壮的篇章 —— 首领为了给族人寻找水源,独自走进沙漠,最终倒在沙丘上,临终前仍指向水源的方向。歌声苍凉而悲壮,在寂静的夜晚里,仿佛穿越了八百年的时光,与祖先的灵魂对话。可周围的年轻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回头,没有人倾听。
叶晴站在陈序身边,声音沉重:“集体记忆是民族的精神纽带。这部史诗承载着坎塔拉人的抗争精神、团结意识和生存智慧,是他们在苦难中凝聚起来的身份认同。现在,年轻人主动抛弃了它,意味着他们彻底斩断了与历史的联系,成了一群没有过去的人。”
陈序看着屏幕上丹增爷爷佝偻的背影,看着那些对史诗嗤之以鼻的年轻人,心中的悔恨像潮水般汹涌。他想起了史诗里祖先们对抗干旱时的坚韧 —— 他们没有等待神迹,而是用双手挖掘水井、用智慧储存雨水、用团结支撑族群;他想起了史诗里巫医用草药治愈瘟疫时的坚守 —— 他们没有依赖神佑,而是在雨林中寻找解药、在实践中积累经验、在传承中守护族人。
可现在,他用神迹,让年轻人相信 “苦难无需抗争”“幸福可以不劳而获”,让他们觉得祖先的奋斗是 “多余的”,让他们主动遗忘了那部凝聚着民族精神的史诗。
“他们不仅忘了史诗,忘了祖先,也忘了自己是谁。” 陈序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没有了集体记忆,没有了历史根脉,他们就像断线的风筝,只能在‘当下’的泡沫里漂浮,最终会被时间的风浪彻底吞噬。”
屏幕上,篝火的火焰越来越微弱,终于在一阵风吹过后,彻底熄灭。丹增爷爷的歌声也停了下来,他坐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周围的年轻人已经散去,只剩下他和几位老人,在无边的黑暗里,守着那部被遗忘的史诗,守着一个民族最后的历史记忆。
陈序知道,丹增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等他离开的那天,《高原拓荒歌》就会彻底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到那时,坎塔拉人不仅会失去技艺、失去文化,还会失去自己的历史,失去民族的精神内核。
他们会成为真正的 “文明标本”—— 没有过去的苦难记忆,没有未来的前行动力,只有一个被 “神眷” 包裹的、空洞的 “当下”。
黑暗中,丹增爷爷缓缓站起身,朝着祖先开拓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自己终究没能守住这部史诗,没能守住民族的根。而那些年轻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主动遗忘的,不是一段 “苦难的故事”,而是自己民族的灵魂。
被遗忘的史诗,像一颗陨落的星辰,消失在坎塔拉的夜空里。这片被神 “祝福” 的土地,彻底失去了历史的厚度,只剩下一片单薄、空洞的死寂,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