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汛期比往年早了半月。当第一波洪峰拍打着新筑的堤坝时，高铭远正站在兰考段的堤岸上，看着夯土的民夫们赤脚踩在泥浆里，号子声混着水声漫过河岸。周御史递来一件蓑衣：这几日水势见涨，大人夜里还是回县衙歇着吧，这里有老夫盯着。
高铭远接过蓑衣，却没穿，只是望着浑浊的浪头：王把总招认的那十二里险段，水泥刚凝固三日，我不放心。他脚下的堤坝比原先高出丈余，夯土间嵌着新采的青石，缝隙里还能看见民夫们亲手填进去的糯米石灰浆——那是百姓们把家里的存粮都捐了出来，说要让堤坝比石头还结实。
忽听下游传来惊呼。一个浪头漫过堤沿，冲垮了刚砌好的一段矮墙。高铭远纵身跃过去，抓起沙袋就往缺口填，身后的民夫们跟着涌上来，很快就把缺口堵死。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见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周石头的母亲，正抱着捆柴禾往伙房跑，柴枝上还沾着晨露。
大娘，您怎么来了？高铭远迎上去。
老妇人把柴禾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块麦饼塞给他：石头他爹托梦，说要看着堤坝筑牢。俺们村的人都来了，男人们上堤，女人们烧饭，孩子们捡石头——高大人，这堤坝能挡住水不？
高铭远咬了口麦饼，温热的面香混着粗粮的质朴，熨帖得他心口发暖。他指着堤岸下新挖的导流渠：周御史带人挖了三道渠，洪水来了能分走一半力道。您看这夯土，每层都撒了桐油，泡在水里也不会松。
老妇人望着那些埋头干活的民夫，忽然抹起眼泪：要是去年的堤坝也这样，石头他爹......
大娘放心。高铭远把麦饼掰了一半递给她，从今往后，河南的堤坝，再不会用沙土充数。
正说着，周御史拿着份塘报匆匆赶来：铭远，开封府送来急报，说赵王殿下要南巡，三日后到兰考。
高铭远皱眉。这赵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素以贪奢闻名，去年李尚书能在河南横行，据说就得了他的默许。如今他突然南巡，怕是没安好心。
他带了多少人？
说是仪仗三百，随行官员二十，还特意提了，要查看河工账目。周御史冷笑，定是张巡抚的余党报了信，想借赵王之手翻案。
高铭远望着滔滔河水，忽然想起芦苇荡里那具带字的骸骨。他将剩下的半块麦饼塞进怀里：账册都已封存，每一笔支出都有百姓画的押，他想看就给他看。只是这赵王素来爱财，怕是要借机勒索。
那怎么办？周御史急了，咱们抄没的赃款都用在修堤上了，库里只剩不足千两。
高铭远看向那些正在卸石料的民夫，忽然有了主意：咱们没有银子，却有比银子金贵的东西。
三日后，赵王的龙舟果然停在了兰考渡口。八抬大轿落在堤岸时，高铭远正蹲在伙房帮着烧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他官袍上的暗红血迹愈发清晰。
高大人好大的架子，见了本王竟敢不迎？赵王掀着轿帘，语气里满是讥诮。他穿着件织金蟒袍，手指上的玉扳指在日头下闪着光。
高铭远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殿下恕罪，伙房正蒸着给民夫的窝头，走不开。
赵王身后的长史立刻呵斥：放肆！区区河工，也配让大人等？
长史不妨尝尝。高铭远从笼屉里拿出个热气腾腾的窝头，这是百姓们用救命的口粮做的，比金窝银窝金贵。
赵王瞥了眼那黑乎乎的窝头，嫌恶地别过脸：本王奉旨查看河工，先带本王去看账册。
高铭远领着他往临时搭建的账房走，路过工地时，赵王看见民夫们赤着脚在泥里干活，忽然笑道：高大人倒是会驱使百姓，这么卖力，赏钱不少吧？
一个正在搬石头的少年听见了，梗着脖子喊道：俺们不要赏钱！只要堤坝结实，明年能种庄稼！
赵王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高铭远指着堤上插着的数十块木牌：那些都是去年死在溃堤里的百姓名字，他们的家人说，多搬一块石头，亲人在地下就能睡得安稳些。
赵王的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到了账房，高铭远将账册一一铺开。赵王翻了没几页就皱起眉：怎么都是些粗粮、石料的支出？抄没的赃款呢？
都在这里。高铭远推开窗，指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工地，赵奎贪的三千两，买了五百方青石；张巡抚的赃银，雇了三百个民夫；还有李尚书那七百万两......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正在给芦苇荡里的冤魂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