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没睡。
火堆只剩一点暗红,像快烧完的烟头。他坐在那张破行军凳上,膝盖上摊着本子,手指在纸页边缘蹭了蹭。刚才写下的四个字——看缝,不贪,慢行,先试——已经塞进内衣口袋,紧贴胸口。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记住,是把别人说的那些话,变成一条能走的路。
他翻开本子,从头读昨夜记下的内容。张驰说的“风蚀差异”,史策推的“八卦方位”,还有他自己想到的“联动机关延迟触发”……一条条列出来,分三栏:怎么认、怎么躲、怎么破。写到一半,他停笔,把这几页折了个角,翻到新的一页,在最上面画了个框,写:“断魂崖西侧,瀑布后入口。”
这是任全生白天指的地方。
他正低头画线,身后传来脚步声。布鞋底踩在碎石上,声音轻,但有节奏。王皓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就知道你这会儿睡不着。”任全生走到旁边,手里拎着个旧水壶,壶嘴还冒着点白气,“喝口?刚煮的姜茶。”
王皓接过,喝了一小口。烫,有点苦,但也压住了胃里那股空落感。
“你那图呢?”任全生问。
王皓从背包里抽出一张草图。纸是用油布拼的,边角磨得发毛,中间用炭笔画了几道弯线,标着几个红点。这是他根据金凤钗上的地图和猛虎食人卣底部刻痕拼出来的区域示意图。
任全生蹲下,拿指甲在图上划了三下。
“这儿,坡陡,底下是空的,老辈讲叫‘吃人坡’,踩实了也塌。”
“这儿,靠南,夜里冒火苗,硫磺味重,我闻过。”
“还有这儿,墙上有一片红泥,像血糊的,谁碰谁头晕。”
王皓听着,不动声色,在图上画了三个符号:△、○、x。他又从包里拿出另一张纸,是史策留下的八卦推演稿。东南为巽,主风,缺土则陷。他对照了一下,发现“吃人坡”的位置正好落在东南方位。他把△加重,又在旁边写了个“慎入”。
“你打算怎么走?”任全生问。
“不走东面。”王皓指着图,“那边塌陷区连着高温带,万一触发联动,火一起,退路就没了。”
“主路走北侧缓坡,坡度平,土硬,适合负重。”
“但得留条退路。”他在西侧画了条虚线,“如果里面不对劲,立刻撤到干土带,那里没湿气,火药点不着。”
任全生盯着图看了半分钟,点点头:“脑子清楚。”
王皓没接这话。他知道这种夸奖不能当真。老头子肯点头,不代表路就对了。
“你说墙上那红泥,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任全生摇头,“但我知道,十年前有个队伍进去,七个人,出来两个。其中一个说,看见墙上有手印,一碰耳朵就开始嗡,接着眼前发黑,倒下去前听见有人笑。”
“第二天去看,墙上的泥还是湿的,颜色更深。”
王皓在x旁边加了一行小字:**疑似致幻,禁触**。
“还有,”任全生指着瀑布的位置,“入口在水后面,常年冲刷,石头滑。你要是派人先上,得绑绳,一根不够,得双股。”
“嗯。”王皓已经在图上标了“双绳加固”。
“另外,水声大,听不见别的动静。”
“里面如果有机关启动,你也听不到。”
王皓停下笔。这点他没考虑到。
他重新在入口处画了个圈,写:**耳塞备用,进前三人静默探路**。
“你这图,标得细。”任全生说,“可我要告诉你一句,墓里的事,没有完全照着图来的。”
“你看过的书再多,听过的话再准,进了那地方,脚下土、鼻子里味、耳朵里声,都得你自己去判。”
“图是死的,人是活的。”
王皓低头,把这句话写在本子最后一页。
“我知道。”他说,“但我得先有个方向。不然一进去就乱,一乱就死。”
任全生没再说话。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看着王皓继续在图上画线。
王皓开始标应急路线。他在主道旁画了三条支线,每条都通向不同的出口或避险区。第一条绕开高温带,第二条连接干土层,第三条指向一处他认为可能是通风井的位置。他在每条线上都写了触发条件:**若遇火阵,走一;若遇毒雾,走二;若失联,走三**。
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撮草叶。醒魂草。雷淞然采的,蒋龙帮忙晒的,李治良数过数量,一共四十二撮。他把袋子分成三份,一份给前锋,一份给中队,一份自己带着。在图上标了三个点:**草耗尽即撤**。
“你还信那个‘十息停顿’?”任全生忽然问。
“信。”王皓说,“张驰说了,很多机关有延迟。太快跟进,第二波就来了。”
“我在图上标了,每过一个高危区,停十息,听动静。”
任全生哼了一声:“那你得保证你的人真能停下来。”
王皓知道他在说什么。李治良胆小,一吓就想跑;雷淞然嘴贫,爱逞能;蒋龙不怕黑,但太拼;张驰刀快,可有时候太信自己经验。
“我会盯住他们。”王皓说。
任全生没接话。他看了看天。云散了些,露出几颗星。他眯眼看了会儿,说:“明早风向偏西,适合进山。”
“好。”
“还有件事。”任全生转身,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块黑布,打开,里面是一小截骨头,颜色发黄,上面刻着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我师父留的。他说,进邪门地,带点老骨,能压惊。”
“我不信这些,但我每次下墓,都带着。”
王皓看着那截骨头,没伸手接。
“你不用信。”任全生把布包好,塞进王皓外衣的内袋,“就当是个提醒。提醒你,里面的东西,不一定归你管。”
王皓点头。
他合上本子,把草图仔细折好,用油布包严实,放进贴身内袋。和那张写着四字诀的纸放在一起。
“你去睡会儿吧。”任全生打了个哈欠,“天亮前还得看一遍天象。”
“你呢?”
“我躺会儿。”任全生拍拍腰间的洛阳铲,“但铲子不离手。”
王皓没动。他坐在那,手按在背包上,脑子里还在过那条路线。北坡进,避东陷,双绳过瀑,三人静探,十息停顿,遇变走西线。他一条条默念,像背课文。
他知道明天一睁开眼,就得带着人往山里走。这一趟,没人逼他,是他自己喊的名。李治良愿意守青铜器,雷淞然说要看看外面有多大,蒋龙早就把红腰带系好了,张驰刀都磨了两遍。
他不能让他们死在里头。
他掏出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在“图是死的,人是活的”下面,又写了一句:**但没图的人,连活的机会都没有**。
他把本子收好,抬头看天。星星还在,云慢慢移。他记得张驰说的,活着出来的人才是赢家。
他现在只想赢一次。
远处帐篷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谁翻身把水壶碰倒了。王皓站起身,走过去把壶扶正,顺手把门口的绳索拉紧了。
他回到座位,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风从林子那边吹过来,带着点湿气。他闻到了泥土味,还有远处溪流的腥。
他闭了下眼,又睁开。
不能睡。
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重新打开本子,在首页写下一行字:
**进墓名单:王皓、蒋龙、张驰、雷淞然、李治良、李木子、合文俊**
他看了一遍,划掉最后一个名字。
马车有用,但李木子赶车太显眼,容易被盯。
他改写:**后备:李木子待命,随时接应**
写完,他合上本子,放进背包最里层。
这时,任全生的声音从帐篷口传来:
“你真觉得咱们能找着剩下的几件?”
王皓没回头。
“不知道。”他说,“但得试试。”
“要是封印真破了呢?”
“那就再封回去。”
任全生没再问。
王皓坐着,手搭在洛阳铲柄上。
他的手指动了动,把铲子往身边挪了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