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猛地睁开眼。
火堆只剩一层暗红的底子，风一吹就浮起几点灰。他没动，眼皮半抬，盯着对面岩壁上晃的影子看了两秒。李治良还在那儿，抱着那个青铜大罐子，背靠着石头，腰板挺得笔直，像根插在地里的木桩。
他没睡。
雷淞然轻轻呼出一口气，又闭上了眼。这次是真的松了劲，脑袋一点，再睁眼时天已经蒙了亮。
林子里有鸟叫，营地外杨雨光的兵在换岗，脚步踩着碎石来回走。王皓从坡下上来，手里捏着半截烟，没点，就那么夹在耳朵后头。他扫了一圈人，最后目光落在李治良身上。
李治良正把猛虎食人卣放在膝盖上，手里攥着一块破布，一点点擦那青铜器的盖子。动作慢得像怕惊醒谁。布是刚撕下来的衣角，边缘毛糙，他先用嘴哈了口气，再蹭上去，抹过卣耳、肩部、盖顶，每擦一下都停一停，看看有没有留下印子。
王皓走过去，没说话，蹲在他旁边。
“醒了？”李治良侧头看他。
“嗯。”王皓点头，“你一宿没合眼？”
“不敢睡。”李治良低头继续擦，“这东西不能离手，昨夜忍者都摸到脚下了，我要是打个盹……”
“你现在也得省点力气。”王皓说，“咱们还没出山。”
“我知道。”李治良说，“可我干不了别的，打架不如张驰，跑路不如蒋龙，枪都不会使。我就只能把它看好。”
王皓看着他手底下那块布，已经黑了，全是炭灰和泥。他伸手摸了摸卣身侧面，指腹蹭过一道细长划痕。
“这是宫本太郎的刀刮的。”他说。
“我擦过了。”李治良赶紧接话，“没敢使劲，就用口水沾了布，轻轻过了一遍。有些地方绿锈结得厚，我怕碰坏了，就没动。”
王皓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治良低着头，手指还在抹那盖顶的兽面纹，一下一下，像在哄孩子睡觉。
“你比我想得细。”王皓说。
李治良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你说啥？”
“我以为你只会抱紧它。”王皓说，“没想到你还知道轻重。”
“我在家放羊的时候，二婶有个铜锅，用了三十年，她天天擦，说脏了就不像个家了。”李治良声音小，“这东西比锅金贵一万倍，我不擦干净，心里过不去。”
王皓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搭在卣身上，顺着那饕餮纹往下摸。摸到腹部时，他手指停住。
“这儿有道缝。”他说。
李治良立刻凑过来：“我也发现了！就在绿锈下面，像是刻字的槽，但我不敢抠。”
王皓眯眼看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折刀，刀尖极细，是他改装过的探针。他没直接碰，只用刀背轻轻刮掉一点浮锈。底下露出一条细线，弯弯曲曲，像半个字。
“楚篆。”他低声说，“‘保’字的一半。”
李治良屏住呼吸：“是不是……跟你爹留下的纸条有关？”
王皓没答。他收起刀，把卣转了个方向，让光打在另一侧。那边也有锈，但更薄。他用指甲轻轻一刮，又露出一点痕迹。
“不是一句。”他说，“是几句话，连着的。”
李治良赶紧从怀里掏地图。他把油纸包解开，把地图摊在一块平石头上，四角压上小石块。地图边角有一处折痕特别深，是他昨夜掉进夹道时压的。他用手指来回抚了三遍，确认没裂开。
“这儿。”他指着地图右下角，“金凤钗藏的地方，画的是双鱼缠枝，你说那是楚国巫官的标记。”
王皓看了一眼：“对。这图不是现代人画的，是照着古帛书描的，差一点都对不上。”
“我昨晚就想，”李治良说，“要是我们护不住这个卣，后面那些东西也都白搭。”
王皓看他一眼：“你以前不是最怕这些事？见血就抖，听见枪响能蹲地上哭。”
“我现在也怕。”李治良说，“可我更怕让它丢了。它在这儿，我们就还有事做。要是没了，我们就真成逃命的了。”
王皓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治良低头，继续擦那卣的底部。他翻不过来，就一只手托着边，一点点蹭。擦到一半，他忽然停住。
“底下有字。”他说。
王皓立刻凑近。
李治良把卣歪了歪，让光照进去。底部一圈，果然有极浅的刻痕，被泥糊了大半。
“像是……编号？”他皱眉。
“不。”王皓摇头，“是祭祀记录。这种卣当年是用来装酒敬神的，每一件都会刻下祭日和主祭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烧焦的纸片，是昨夜从火洞子带出来的。他比对了一下位置，突然抬头。
“这不是孤品。”他说，“它是一套里的一个。”
李治良愣住：“一套？多少件？”
“至少七件。”王皓说，“虎座凤鸟架鼓，猛虎食人卣，还有我没见过的——如果这套全在，那就是楚王宗庙的全套祭器。”
“那别人也在找？”李治良声音发紧。
“马旭东书房里那个鼓，就是从王家墓挖的。”王皓冷笑，“他早就在找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套要凑齐才有用。”
李治良立刻把地图往身边拢了拢：“那咱得快点。”
“急也没用。”王皓说，“我们现在连第一关都没过。”
他指着地图中间一处断裂的线：“这儿是断魂崖，下面是熔腔，任全生说只有‘叩虎首，启天途’才能过。昨夜我们走的桥，就是应了这句话。”
“所以这卣是钥匙？”李治良问。
“可能是。”王皓说，“也可能只是引子。”
李治良不说话了。他把地图重新卷好，用布包三层，塞回怀里。然后他又拿起那块破布，继续擦卣。
“你衣服不够穿了。”王皓说。
“没事。”李治良说，“反正也不冷。”
王皓从自己包里翻出一块灰布，递过去：“用这个。比你的结实。”
李治良接过，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呢？”
“我多的是。”王皓说，“再说，我也不靠抱东西活着。”
李治良笑了笑，换了布，继续擦。这次他更小心，先用手掌试试温度，再一点点抹。擦到卣盖内侧时，他忽然“哎”了一声。
“怎么？”王皓问。
“里面……好像有层夹板。”李治良说，“我刚刚蹭的时候，听到空响。”
王皓立刻伸手：“让我看看。”
他接过卣，倒过来听，手指敲了敲内壁。确实有回音，不像是实心的。
“中空的？”他皱眉，“这种卣不该有夹层。”
“要不要打开？”李治良问。
“不能硬来。”王皓说，“万一机关在里头，一碰就毁。”
他把卣放下，盯着看了半天：“等到了安全地方再说。现在先保住它。”
李治良点头，把布叠好，准备收起来。王皓却按住他手。
“别收。”他说，“接着擦。”
“还擦？”
“对。”王皓说，“你刚才擦的是外面。现在，我们得让它从里到外都干净。”
李治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重新展开布，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那青铜的纹路。
阳光慢慢爬上岩石，照在两人身上。
王皓坐在旁边，从包里拿出一本破书，翻开一页，开始对照卣上的图案记笔记。李治良一声不吭，继续擦着，动作越来越稳。
远处传来张驰咳嗽的声音，蒋龙翻了个身，雷淞然还在睡，嘴角挂着点口水。
没人说话。
只有布擦过青铜的沙沙声，像风吹过麦田。
李治良的手不再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