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来得毫无预兆,像春日里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
前一天深夜,楚风还在指挥部与方埋头核对“钉子”岛先遣队那长得令人头疼的物资清单——从防潮的油布到耐储存的压缩饼干,从大功率蓄电池到伪装用的渔网,每一样都关乎生死,每一样都紧缺得让人牙疼——机要秘书就匆匆送来一份“谛听”从北平转来的加急密电。电文很简短,却让楚风和方立功同时放下了手里的铅笔。
“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拟于三日后,以私人身份‘北上考察教育’,目的地标注为太原及周边。随行人员包括文化参赞、一名军事观察员(非公开身份),及少量记者。北平站判断,此行表面考察,实为高层接触试探。提请高度戒备。”
楚风盯着“司徒雷登”那个名字,看了好一会儿。这位出生于杭州、能说一口流利中文、在中国生活了数十年的美国老人,某种意义上比他那些咄咄逼人的同胞更难对付。他了解中国,甚至可能在某些层面“同情”中国,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损害美国的利益。他的“友好”与“理解”,往往包裹着更精巧、也更难拒绝的糖衣。
“私人身份……考察教育……”楚风用手指敲了敲电报纸,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老方,你说这位司徒先生,是冲着咱们的‘抗大’来的,还是冲着‘101’山谷里那些还没影子的‘飞燕’来的?”
方立功推了推眼镜,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恐怕都是,又恐怕都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是要给双方,特别是给重庆和他们的国内舆论,一个‘非正式接触’的台阶,顺便亲自来看看咱们这摊子,到底是个什么成色。团座,见还是不见?”
“见,为什么不见?”楚风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太原城只有零星的灯火,远处“大同钢铁”的红光在夜幕中格外醒目,像一只不眠的眼睛。“人家以‘私人’身份,打着‘教育’的旗号来,咱们闭门不见,倒显得心虚,也堵死了本来就不多的交流窗口。正好,也让这位中国通看看,咱们这边的‘教育’和‘建设’,是不是像他们报纸上说的那么不堪。”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三天,整个根据地高层都像上了发条。接待方案反复推演,哪些地方可以展示,哪些地方必须绝对保密,展示到什么程度,说什么话,怎么应对可能的尖锐问题……楚风亲自定下调子:“不卑不亢,实事求是。好的不夸大,差的也不遮掩。咱们就是这么一个条件,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在走。他想看,就让他看个明白。”
三天后,司徒雷登的车队如期而至。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只有楚风带着方立功、赵刚等寥寥数人在刚清理出来的、原阎锡山的一处僻静别院门口迎接。别院不大,青砖灰瓦,院子里有几棵老槐树,刚抽出嫩芽,在略带寒意的春风里微微颤动。
司徒雷登从一辆黑色的美制轿车里下来。他个子不高,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打着领结,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年近七十,但精神矍铄,脸上带着那种浸润了东方哲学和西方外交礼仪的、温和而富有洞察力的微笑。他一下车,目光就很自然地扫过略显简陋的别院门楣,扫过楚风身上那身半旧的军装,也扫过远处城市轮廓线上那些新建的厂房屋顶和依旧醒目的烟囱。
“楚将军,久仰大名。”司徒雷登主动伸出手,中文流利,带着明显的浙江口音,笑容真诚得恰到好处,“冒昧来访,打扰了。”
“司徒先生客气了,您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能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看看,是我们的荣幸。”楚风握住他的手,力度适中,脸上也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他注意到司徒雷登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修长,更像学者而非政客。
简单的寒暄后,一行人进入别院。会客室已经布置过,依旧是中式的桌椅,桌上摆着清茶和一些本地的干果。没有铺张,但干净整洁。阳光从雕花木窗棂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接下来的两天,司徒雷登的“考察”行程排得相当满。他参观了“抗大”分校,听了课,与王明轩那样的年轻教员和学生代表做了交流;他去了新建的工人新村,看了识字班和合作社;他甚至被允许在远处了望了“大同钢铁”厂区(核心车间未进入),并参观了与之配套的一个技术工人培训夜校。
楚风全程陪同,话不多,主要由赵刚和方立功介绍情况。司徒雷登看得很仔细,问的问题也很内行,从扫盲的覆盖率到钢铁的日产吨位,从技术工人的培养周期到根据地的税收政策。他很少直接评价,只是频频点头,偶尔在本子上记录几句,或与身边的文化参赞低声交换意见。那位穿着便装、但身姿笔挺的“军事观察员”,目光则更多停留在沿途的民兵训练、防御工事以及偶尔看到的部队调动痕迹上。
气氛表面上和谐,甚至称得上融洽。司徒雷登多次表示“印象深刻”,“在如此困难的条件下取得这样的成就令人敬佩”。但楚风能感觉到,在那温和的笑容和得体的赞誉背后,是一种冷静的、近乎解剖般的审视。这位老人和他所代表的势力,正在评估这块突然崛起的土地的真实价值、潜力和……危险性。
第三天下午,按行程是“自由交流与茶叙”。地点就设在楚风那间简朴的办公室里。阳光斜照,房间里飘着清茶的淡淡香气,也混着一丝未散尽的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
司徒雷登谢绝了茶水,而是从随身的精致小皮箱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和两个小玻璃杯。“楚将军,尝尝这个,正宗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一个老朋友送的。这样的午后,或许比茶更合适聊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醇厚的酒香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橡木桶和焦糖的甜郁气息,与房间原本朴素的味道格格不入。楚风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被倒入杯中,没有拒绝,只是道了声谢。
司徒雷登举杯示意,轻轻抿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酒杯,打量着楚风。“楚将军,这两天的见闻,确实让我改变了许多原先的看法。你们所展现出的组织能力、民众的向心力,以及在极端匮乏条件下的创造力,即便放在世界范围内,也是令人惊叹的奇迹。”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但是,奇迹的延续,需要现实的根基。恕我直言,以你们目前的基础,尤其是工业和技术底子,想要真正实现独立自主的强盛,甚至应对未来可能更复杂的局面,道路会非常艰难,甚至……充满风险。”
“司徒先生有何高见?”楚风也喝了一口威士忌,浓烈的口感让他微微眯了下眼,但表情依旧平静。
“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些基于现实的观察和朋友的建议。”司徒雷登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是真诚的,我们也乐于看到一个稳定、繁荣、开放的中国出现在东方。这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包括你们。”
他话锋一转:“然而,现在有一种危险的情绪正在蔓延,那就是过度的、排外的‘自立’情绪。拒绝国际合作,拒绝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试图在封闭的环境中重复别人已经走过的、代价高昂的弯路。这无异于……用手工纺车去追赶蒸汽机车。”
他的比喻很形象,语气也充满“惋惜”和“善意”。但楚风听出了里面的骨头——手工纺车,指的恐怕就是“飞燕”计划里手工磨叶片,以及根据地一切因陋就简的“土办法”。
“国际合作,我们从不拒绝。”楚风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液挂壁,“我们欢迎一切平等、互利、不附带任何政治条件的合作。但司徒先生,您所说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往往伴随着沉重的价码,甚至是……锁链。我们有过教训,不敢轻易忘记。”
司徒雷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目光依旧温和:“楚将军,世界运行的规则就是如此。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美国可以提供你们急需的一切——精密机床、特种钢材、石化设备、甚至……某些关键的、可以改变区域力量平衡的‘非进攻性’军事技术。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建立现代工业体系,培训人才,融入世界经济循环。”
他的声音充满诱惑力,描绘着一幅触手可及的现代化蓝图:“想想看,如果有了这些,你们的‘飞燕’何须用手去磨?你们的钢铁产量何止翻番?你们的人民生活将得到怎样迅速的改善?而代价,仅仅是……一些商业上的互惠,以及在一个日益分裂的世界里,保持一种建设性的、非对抗性的姿态。这难道不是双赢吗?”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工厂还是工地的隐约轰鸣。阳光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投下清晰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浮沉。
楚风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烈酒滑过喉咙,带来灼热感,也让他的思维异常清晰。他放下杯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司徒先生,”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感谢您的……美意和坦诚。您描绘的蓝图,确实诱人。但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中国人还有句老话,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您说的‘非对抗性姿态’,是不是意味着,当你们的利益与我们的核心利益——比如国家统一、领土完整、自主发展的权利——发生冲突时,我们要保持沉默,甚至退让?您说的‘商业互惠’,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变成控制我们经济命脉的绳索?”
司徒雷登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了,他身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楚将军,您多虑了。美国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这是写入《联合国宪章》的原则。我们追求的是基于规则的、稳定的国际秩序。”
“规则由谁制定?秩序由谁主导?”楚风追问,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如果规则本身就不平等,如果秩序注定要让一部分人永远处于从属地位,那么这样的合作,和我们过去一百年所经历的,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司徒雷登,望着窗外那片属于他的、正在艰难重生的土地。“司徒先生,我们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先进’,多‘繁华’。但我们更知道,那些东西,如果不是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挣来的,就永远不是自己的。别人给得再多,也随时可以拿走。靠施舍和依附,换不来真正的尊重,也建不起我们想要的、能让子孙后代挺直腰杆的国家。”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司徒雷登,脸上没有什么激昂的表情,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所以,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路,我们还是会按自己的步子走。可能会慢,会摔跤,会头破血流。但每一步,都是我们自己踩实的。至于合作……”
楚风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精致的银质酒壶,又给司徒雷登的空杯斟上一点,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合作的大门,我们始终敞开。”他举起杯,“但必须是平等的合作。用我们的市场、资源和努力,换取我们真正需要的、能帮助我们站稳脚跟的技术和装备,而不是换回一个新的、更漂亮的枷锁。这酒不错,但喝完了,咱们还是得喝自己的茶,走自己的路。”
司徒雷登看着楚风,看了很久。办公室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暗金色。他最终也举起了杯,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复杂的、混合着欣赏、遗憾和深深警惕的笑容。
“楚将军,您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他将杯中酒饮尽,站起身,“您的选择,我尊重。但我也必须提醒您,逆流而上,需要的力量远超您的想象。世界的潮流……是很汹涌的。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还能有机会这样……愉快地交谈。”
“我也希望如此。”楚风与他握手告别。
送走司徒雷登一行,楚风回到办公室,独自站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房间里还残留着威士忌的甜香,与他自己身上朴素的烟草味和窗外飘来的煤烟味混杂在一起。
方立功轻轻走进来,脸上带着忧虑:“团座,这样彻底回绝,会不会……激怒他们?后续的封锁和压力,恐怕会变本加厉。”
楚风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拉开帘子,露出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各种项目和困境的示意板。在“外部压力”一栏,他拿起笔,在“技术封锁”、“经济围堵”后面,又重重地添上了两个字:“**外交孤立**”。
然后,他转身,看向方立功,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异常明亮:“老方,你闻到没有?”
方立功一愣。
“这威士忌的味儿,确实香。”楚风吸了吸鼻子,脸上却没什么享受的表情,“可闻久了,腻得慌,还上头。不如咱们的苦丁茶,喝下去是苦的,可回甘实在,提神醒脑。”
他走到桌前,拿起自己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里面是早就凉透的浓茶,仰头灌了一大口。
“他们不会罢休的。软的完了,就该来硬的了。”楚风抹了抹嘴,“告诉‘海魂’,‘钉子’岛的行动,再加快!告诉‘101’,手工磨叶片,一刻也不能停!告诉老方你,把裤腰带,再勒紧一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茶水的苦涩和不容动摇的决心。
“想让我们低头?想让我们按他们的剧本走?”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
“**逆风,飞翔!**”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黑夜降临。但太原城内,无数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微弱却执拗的光海。远处,“大同钢铁”高炉的火光,在夜色中燃烧得更加炽烈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