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渐沥,敲打着别院书房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贾瑄写完给沈砺的回信,用火漆仔细封好,交给心腹以最快渠道送出。信中除了要求沈砺继续紧盯北方驼队线索、加强边关戒备外,更暗示了京城局势的凶险,让他做好必要时“非常手段”接应的准备。
陈五与何五准时到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湿冷气息。两人脸上疲色更浓,但眼神依旧锐利。
贾瑄没有废话,直接将沈砺密信的内容告知二人。听到北疆也出现同样的织物碎片和异香,陈五与何五都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这……难道他们在南北同时行动?”何五惊疑道。
“或许不是同时,而是同一个网络的不同节点。”贾瑄沉声道,“献王余孽盘踞京城,利用水月庵这样的前朝据点进行某种仪式或实验。海外势力提供部分资源或知识,甚至可能亲自参与。而北方的驼队……可能是他们获取塞外某种特殊资源的渠道,或者,是与更北方其他势力的联络线。”他指着桌面上摊开的皮册和那些织物碎片,“这些东西,绝非中原常见。那皮质,那银线绣纹,甚至‘鬼哭藤’这种毒草,都可能来自域外。他们有一个我们尚未摸清的、跨越地域的供应链。”
陈五眉头紧锁:“若真如此,其图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大。大人,水月庵周边及药材香料的排查,已在进行,但目前尚无突破性发现。对方显然非常谨慎,可能通过多次转运、伪装,甚至利用我们尚未掌握的隐秘渠道获取物资。”
“那就扩大范围,改变思路。”贾瑄果断道,“除了明面上的店铺货栈,那些地下黑市、走私团伙、甚至与蕃商海客往来密切的牙行、客栈,都要纳入视线。重点查近期有无异常的人员聚集、货物囤积、或资金流动。特别是与‘船’相关的信息,无论是海船还是河船。”他想起了王朝奉昏迷前的呓语——“黑船”。
“另外,”贾瑄看向何五,“宗人府和翰林院那边,进展如何?”
何五回道:“已调阅了部分档案。献王当年门客众多,三教九流皆有,尤其以方士、异人、江湖术士为甚。其中确有一些人籍贯或活动范围涉及东南沿海乃至南洋。被查抄的物资清单中,也记载了不少‘海外奇珍’、‘异域符器’,但多数在案发后已被销毁或散失,具体名录不详。不过,有一份残存的献王府宾客年节赏赐记录中,反复出现一个称谓——‘雾隐客’。此人似乎颇得献王看重,赏赐颇厚,但其他档案中却无其具体姓名、来历记载,颇为神秘。”
“雾隐客……”贾瑄咀嚼着这个充满诡秘色彩的名号,“像是一个代号,或者说,某种身份象征。可能与海外势力,或者献王所痴迷的方术核心有关。继续查,看能否在其他零星记载中找到关于这个‘雾隐客’的蛛丝马迹。”
“是。”
“还有一事,”贾瑄沉吟片刻,“张天师回白云观取药,也该回来了。你们派两个机灵的人,去白云观左近暗中留意,看看有无可疑人物窥探,或者……观内近日有无不寻常的访客或事务。”
陈五略感诧异:“大人是担心……有人会对张天师不利,或窥伺其动向?”
“张天师是眼下应对宫内危机和救治阿二的关键人物,且掌握了部分归墟之力的信息。”贾瑄眼神幽深,“我们的对手既然能打听张天师,未必不会对他采取行动。小心无大错。”
两人领命,正欲退下执行,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低低的叩门声和赵武师压抑着焦虑的声音:“公子,阿二他……有变化!”
贾瑄心中猛地一紧,立刻起身开门。只见赵武师站在门外,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疑。
“怎么回事?”
“他……刚刚手指动了一下,眼皮也在颤,似要醒来。但……”赵武师语速极快,“老朽探其脉象,发现其体内那股古血之力流转速度突然加快,并非之前那种温吞的自我修复,而是……更像是在主动冲击几处封闭的窍穴!而且,其周身散发出一股极淡、但绝不同于以往的威压,冰冷、古老,让靠近的人都感到心神微悸。张天师那位高徒说,这不像寻常苏醒的征兆,倒像是……某种力量在试图‘接管’或‘重塑’其身体!”
贾瑄脸色骤变,不及多问,立刻与赵武师疾步走向地下净室。陈五与何五对视一眼,也意识到事态严重,默契地守在净室入口处,手按刀柄,警惕四周。
净室内,药香依旧,但气氛却迥然不同。寒玉榻上的阿二,身体正发生着肉眼可见的细微变化。他的皮肤下,隐约有淡金色的、如同纤细血管般的纹路在缓缓流动,每一次流动,都让他身体轻微痉挛一下。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汗珠在滑落的过程中,竟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金属光泽。
张天师的弟子正手忙脚乱地将数根金针重新插入阿二头颈和胸腹的几处大穴,试图引导或压制那暴走的力量,但效果甚微,他的额头也满是汗水,显然极为吃力。
“贾大人!”年轻道士见到贾瑄,如同见到救星,“周小友体内异力突然暴动,贫道以师门金针镇法竟难以完全压制!这股力量似乎在自行冲关破穴,其运行路径……与常人经脉迥异,霸道无比!再这样下去,恐会经脉尽断,或……或被这股力量彻底改造,后果难料!”
贾瑄抢到榻前,只见阿二脸色时而潮红,时而惨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更让他心惊的是,阿二原本黑色的瞳孔,在眼皮剧烈颤动间偶尔露出一线,那眼白之中,竟隐隐有细密的、淡金色的丝线在蔓延!
这是……古血更深层次觉醒的征兆?还是被归墟之力污染侵蚀的表现?
“赵师傅!”贾瑄急道。
赵武师早已出手,双掌分别按住阿二头顶百会穴和胸口膻中穴,精纯雄浑的内力如同长江大河般涌入,试图强行疏导那狂暴的力量,将其拉回正轨。然而,他的内力一进入阿二体内,便如同泥牛入海,遭到那股古老、冰冷、充满蛮荒气息的力量的激烈抵抗和排斥!两股力量在阿二脆弱的经脉中冲突、纠缠,让阿二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弓起,七窍之中竟再次渗出缕缕血丝!
“不行!他的力量在排斥外力介入,异常霸道!”赵武师额头青筋暴起,显然也已尽了全力,却收效甚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净室入口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鹤鸣般的道号:“无量天尊!诸位勿慌,贫道来也!”
只见张天师去而复返,手持一个紫檀木盒,快步而入。他显然也感知到了净室内异常的能量波动,脸色肃然,二话不说,打开木盒,里面是三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丹药,以及一叠新画的、朱砂犹未干透的紫色符箓。
“此乃‘定魂镇魄丹’与‘紫霄安神符’,专克神魂紊乱、外力侵扰。”张天师语速极快,“赵居士,请暂且收力,以温和真气护住其心脉即可,莫再强行对抗。贾大人,请以无根水化开此丹,配合灵符,贫道亲自施法!”
贾瑄立刻取来早已备好的无根水(未曾落地的雨水),张天师将三枚丹药投入水中,丹药遇水即化,清水顿时变为一种澄澈的琥珀色,异香扑鼻,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同时,他将那叠紫色符箓迅速贴在阿二额头、胸口、丹田等九处位置。
符箓贴上瞬间,紫光微闪,阿二体内狂暴的金色气流似乎被这紫光一照,速度略有减缓,冲突的激烈程度也稍有缓和。
张天师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清越悠长,带着奇特的韵律,仿佛能直达神魂深处。他并指如剑,凌空虚画,一道道淡紫色的灵光随着他的指尖没入阿二体内那九处符箓所在。
随着张天师的施法,琥珀色的药液被贾瑄小心地喂入阿二口中。药液入腹,化作一股温润清凉的气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与那紫色灵光内外呼应,开始缓缓抚平狂暴的古血之力,修复受损的经脉,安抚动荡的神魂。
阿二身体的痉挛逐渐减轻,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七窍渗血停止,皮肤下流动的金色纹路也慢慢暗淡、隐去。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已不像之前那般濒临破碎。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张天师才缓缓收功,额角也见了汗,显然消耗不小。他长吁一口气,对贾瑄和赵武师道:“暂时稳住了。此子体内之力,非同小可,昨夜受创,外邪引动内魔,竟险些酿成夺舍重塑之局。幸而其本身灵智未泯,根基尚存,加上丹药灵符及时,方能压制。”
“夺舍重塑?”贾瑄心头发寒。
“非是外魔夺舍,而是其血脉中沉睡的古老本能,在受到强烈刺激和伤害后,被激发出来,试图以最原始、最霸道的方式修复并强化宿主,甚至可能……覆盖掉其原本相对薄弱的人性意识,回归某种更接近其力量源头的‘纯粹’状态。”张天师解释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忌惮,“这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毁、神魂消散,或者……变成一具只余力量本能的行尸走肉,甚至非人怪物。”
贾瑄与赵武师听得背脊发凉。阿二这“钥匙”,本身竟然也如此危险!
“那天师,他现在……”贾瑄看向呼吸渐趋平稳、但依旧昏迷的阿二。
“丹药灵符之力,可保其三日无虞。但这只是治标,强行压制了其力量的暴走。能否真正醒来,醒来后是否还是原来的他,能否控制住这股被再次激发的力量,都还是未知之数。”张天师摇头,“接下来,需以温和手段,持续滋养其神魂,引导其力量缓慢归位,并助其重新建立对自身力量的控制。这需要时间,更需要他自身强烈的求生意志和……一点运气。”
贾瑄默然。阿二的状况,比预想的还要棘手。他不仅是关键,本身也成了一个巨大的、不稳定的风险源。
“天师,以您看,他这次异变,除了昨夜受创,是否还与外界那‘牵引’有关?”贾瑄忽然问道。
张天师沉吟道:“不无可能。他既能感应外界牵引,其体内力量与牵引源头必有共鸣。昨夜近距离接触密库核心,本就刺激巨大,若外界牵引同时加强,内外交攻,确实可能诱发其力量更深层次的异动。贫道方才施法时,亦隐约察觉,其力量核心深处,似乎仍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与外界遥相呼应的‘躁动’,只是被暂时压制了。”
内外呼应!贾瑄心头更沉。这意味着,只要外界那个“牵引源”还在活动,阿二就可能再次被引动,甚至成为对方定位或影响的目标!
必须尽快找到并摧毁那个牵引源!
就在这时,净室外传来陈五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声音:“大人!急报!”
贾瑄心中一凛,示意赵武师继续看护阿二,自己与张天师快步走出净室。
陈五手中捏着一张小纸条,脸色极其难看:“大人,派往白云观附近监视的兄弟传回消息:约一炷香前,有三名形迹可疑、作游方道士打扮的人试图接近白云观后山禁地,被观中护法道士拦下,双方发生短暂冲突,那三人身手不弱,见事不可为,立即退走,身法诡异,已失去踪迹。观中道士在其退走处,捡到这个。”
陈五递上一物。那是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入手沉重冰凉,正面浮雕着一只模糊不清的、仿佛笼罩在雾气中的异兽轮廓,背面则是一个扭曲的、如同漩涡般的符号。
贾瑄和张天师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令牌背面的漩涡符号上,两人脸色都是大变!
那符号的形态风格,与阿二描述的归墟“核心”意象,与皮册上描绘的扭曲图案,何其相似!甚至与宫中密库那些石板碎片上的部分纹路,隐隐有着神似之处!
“这是……他们的信物?!”贾瑄寒声问道。
“恐怕是的。”张天师接过令牌,指尖拂过那漩涡符号,感受着其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异样气息,沉声道,“而且,他们开始行动了。目标,或许是贫道,或许是观中封存的某些典籍法器,又或者……是想试探,甚至干扰贫道对宫内之事的处理。”
敌人的触手,已经明目张胆地伸向了白云观!这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在升级,更加肆无忌惮!
贾瑄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水月庵线索还未完全理清,阿二状况危殆,北疆异动,如今白云观又遭窥伺……对手正在从多个方向同时施压,搅动风云。
“陈五,何五!”贾瑄转身,声音冰冷而决绝,“暂停其他次要调查,集中所有精锐人手,给我死死盯住水月庵、白云观、以及可能与‘雾隐客’、‘黑船’相关的所有线索!加派人手保护张天师及其观中重要人物、典籍!通知各城门守军、漕运关卡,严查可疑人员物资,尤其是与海外、北方相关的!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立刻去办!”
“是!”陈五、何五凛然应命,转身疾步而去。
张天师看着贾瑄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轻叹一声:“贾大人,山雨欲来啊。”
贾瑄望向净室方向,又看了看手中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缓缓道:“天师,风雨已至。你我皆在舟中,唯有同舟共济,劈波斩浪,方能觅得生机。阿二……就拜托您和赵师傅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书房。他需要重新梳理所有线索,制定更主动、更犀利的反击策略。被动防御,只会被这越来越急的风雨彻底吞噬。
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那么,就该轮到猎手,布下真正的天罗地网了。无论这网中的,是人是鬼,是前朝余孽还是海外妖邪,他贾瑄,都要将其一网打尽,彻底终结这来自深渊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