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过去,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紫禁城依旧沉浸在一种压抑的寂静中。西华门附近的甬道尽头,那座刻满符文的石门前,凌乱的痕迹和空气中残留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不为人知的凶险较量。
阿二被赵武师用厚毯裹着,小心翼翼地抬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铺着厚软垫的马车。他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唇边和鼻腔残留着拭去的淡淡血痕,呼吸微弱而紊乱,仿佛风中残烛。赵武师亲自坐在他身旁,一手始终抵在其后心,以内力小心翼翼地护持着他那受创颇重的心脉与濒临溃散的神魂。贾瑄则骑马护在车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黎明前最黑暗的街巷。
马车并未返回靖安司衙门,而是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离皇城不远的、一座隶属于内务府名下、外表看似普通实则守卫森严的别院。这里是贾瑄早年以私人名义购置、用于安置一些特殊人物或处理隐秘事务的场所,知道的人极少。
别院地下早已准备妥一间净室,墙壁以糯米灰浆混合了朱砂、雄黄等物涂抹,地面铺设青砖,刻有简易的安神阵纹。张天师带着一名精于医道的亲传弟子已先一步赶到,准备了各种丹药、符水和针灸器具。
阿二被安置在净室中央的寒玉榻上。张天师仔细检查了他的瞳孔、脉象,又以指尖虚点其眉心、胸口数处,闭目感应片刻,眉头越皱越紧。
“神魂震荡,灵台蒙尘,更有外邪阴气侵入经络,与体内那股……古血之力纠缠冲撞,致使气血逆乱,经脉受损。”张天师缓缓收手,对贾瑄和赵武师道,“所幸赵居士救护及时,内力精纯,护住了其根本心脉,未使邪气直攻脏腑,亦未令其体内异力彻底暴走。但此番创伤,非比寻常,寻常汤药恐难奏效。”
“天师,可有救治之法?”贾瑄沉声问。阿二现在至关重要,不仅是可能的钥匙,更是昨夜之事的亲历者和感应者,他若有事,线索便断了大半,皇帝那边也无法交代。
张天师沉吟道:“需内外兼治。贫道以‘安魂定魄符’化水,辅以‘清心镇神丹’,先稳住其神魂,驱散侵入的阴邪之气。再以金针刺穴,疏导其紊乱气血,尝试将那股被引动却未失控的古血之力,重新安抚归位。但最关键的……”他看向赵武师,“需有一位内力精纯深厚、且对其体内力量运行有所了解之人,持续以内力温养其经脉,助其固本培元,抵御内外邪祟侵扰,直至其自身意识恢复,能够主动配合调理。此过程耗时不短,且需极度耐心与精准控制。”
赵武师毫不犹豫:“老朽责无旁贷。”
贾瑄也对张天师深深一揖:“有劳天师费心。需要什么药材、器物,请尽管开口,贾某必全力筹措。”
“贾大人客气,分内之事。”张天师还礼,随即开始与弟子忙碌起来。净室内很快弥漫开一股混合了药香与檀香的气息,符纸燃烧的青烟袅袅,金针在阿二身上颤出细微的嗡鸣。
贾瑄退出净室,来到地面上的书房。窗外,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但晨曦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别院更显清冷孤寂。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夜未眠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让他的旧伤处又传来阵阵隐痛,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
皇帝震怒之下“一查到底”的命令犹在耳边。昨夜阿二最后那句关于“外界牵引”和“怪味”的提示,如同惊雷,将宫内危机与宫外阴谋明确地联系在了一起。当务之急,是立刻沿着这条线追查下去。
他唤来一名在此处当值的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数只信鸽从别院不起眼的角落悄然飞起,振翅融入微明的天色,分别飞往靖安司衙门、铁山关沈砺处,以及几个隐蔽的联络点。
给靖安司的命令是:陈五、何五即刻起,调动所有可用人手,不惜代价,彻查水月庵及其周边区域,尤其是那处前朝郡王别业旧址的地下结构。重点搜寻有无近期人员活动的痕迹、特殊物品(尤其是可能散发异香的)、以及任何与海外、方术、诡异祭祀相关的线索。若遇抵抗或可疑人物,可先拿下再报。
给沈砺的信则更加隐晦,只重申了“固本培元”的指令,并暗示“京师阴霾深重,恐有外邪勾连,北疆务必稳如磐石,并留意边关有无异常人员或物品流入”。
做完这些,贾瑄强迫自己坐下,试图厘清纷乱的思绪。归墟遗物活性增强、外界可能存在牵引源、阿二的特殊感应与受创、海外神秘势力的身影、苏党可能的借机发难……千头万绪,如同乱麻。但核心矛盾似乎越来越清晰:有一股或数股隐藏在暗处的力量,正试图利用或激发归墟之力的影响,目标直指皇城,搅动天下风云。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贾瑄默默思索,“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削弱朝廷?还是想获取或控制归墟之力本身?”若是后者,那他们的野心和危险性,将远超寻常的政敌。
他想起阿二描述中,那些“核心”不同的特性,以及外界牵引与其中一个“活跃”核心的共鸣。难道不同的碎片或核心,可以被不同的方法“激活”或“利用”?那失踪的当铺碎片,与宫中密库内的,是否属于同一种类型?水月庵可能存在的,又是哪一种?
头痛欲裂,线索却依然破碎。贾瑄知道,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将所有这些碎片串联起来的节点。水月庵是目前最有希望的方向。
等待消息的时间格外漫长。日头逐渐升高,别院内一片安静,只有地下净室隐约传来的、张天师弟子研磨药材的细微声响和断续的诵经声。贾瑄简单用了些粥点,便一直留在书房,处理着一些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关于朝中动向的简报。
不出所料,南城“福缘当铺闹妖”之事,经过一夜发酵,已如野火般在京城各个阶层传开。版本层出不穷,越传越玄乎,从“掌柜中邪发疯”到“当铺藏了前朝妖妃的诅咒之物”,再到“靖安司办案引来不干净的东西”……流言蜚语中,靖安司和贾瑄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且多与“诡异”、“不详”挂钩。
都察院那边,以高廉为首的数名御史,据说已连夜写好奏章,准备在今日早朝时再次发难,这次恐怕不只是弹劾靖安司“办案不力”、“引动妖异”,很可能会直接指向贾瑄“身染邪秽”、“危害宫禁”,要求皇帝将其停职查办,并彻底清查靖安司。
这些都在贾瑄预料之中。对手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攻击机会。他现在担忧的,不是这些明面上的弹劾,而是皇帝的态度。昨夜皇帝虽然震怒下令彻查,但亲眼目睹了归墟之力的凶险和阿二的惨状后,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心中那架天平是否会再次发生微妙的倾斜?对自己的信任,对使用阿二这步险棋的决心,是否依旧坚定?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一名手下低声禀报:“大人,陈千户有密报传到。”
“快呈上来!”贾瑄精神一振。
密报是陈五亲笔所写,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紧张环境下匆匆写成。内容却让贾瑄瞳孔骤然收缩:
“卑职陈五、何五率精锐三十人,于辰时初突入水月庵。庵内表面破败无人,然于后殿废弃佛龛下发现暗门,通向地下。地下空间颇大,有石室三间,其中一间有明显近期使用痕迹,遗留有:灰烬一堆(疑似焚烧过特殊香料或药材,残留气味与阿二所述及当铺道士处所获‘鬼哭藤’残渣有相似处);破损的暗青色织物碎片数块(与当铺库房所获质地相同);绘制有扭曲怪异符号的残缺皮纸一张;以及……少量墨绿色、半凝固状、散发刺鼻腥气的可疑粘液,已取样封存。”
“于最深处石室墙壁,发现一道隐藏极佳的密门,后有通道,蜿蜒通向外界,出口位于两条街外一处废弃民宅灶坑内。通道内发现新鲜脚印及拖曳痕迹,疑似有人匆忙撤离。卑职已分兵沿通道两端追踪排查,并加派人手监视水月庵及出口附近所有可疑建筑。另,在石室角落寻得半枚玉佩,形制古旧,非寻常百姓之物,已一并封存呈上。”
密报末尾,附着那半枚玉佩的简单线描图。贾瑄盯着那图案,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玉佩的纹路……他见过!虽然只有一半,但那独特的蟠螭衔芝的造型,边缘处一道细微的、如同闪电般的天然玉纹……他绝不会认错!
这是很多年前,先帝赏赐给当时一位颇受宠信的郡王、后来因卷入谋逆案被削爵圈禁、郁郁而终的——献王的随身之物!据说献王醉心方术,结交奇人异士,府中常聚集三教九流……水月庵后身那处前朝别业旧址,正是献王当年在京城的一处秘密别院!
献王……前朝……方术……秘密别院……暗门通道……残留的异香物质和可疑粘液……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半枚玉佩猛地串在了一起!
难道,当年献王谋逆案背后,就隐藏着与归墟、与这些诡异力量相关的秘密?他的后人或余党,一直潜伏至今?甚至,与海外的神秘势力有所勾结?他们如今重新活跃,利用水月庵这个前朝据点,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仪式或实验,试图“牵引”或“激活”宫内的归墟遗物?
而苏文卿一党,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单纯的利用这次事件打击政敌,还是……与这些前朝余孽、海外势力,有着更深层的勾结?
贾瑄感到一阵心悸。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么眼下这场风波,就绝非简单的朝堂倾轧或诡异事件,而是一场跨越了时间、涉及前朝秘辛、海外异端、以及禁忌力量的巨大阴谋!其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扳倒他贾瑄,甚至可能危及皇权根本!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中急促地踱步。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禀报皇帝!水月庵的发现和这半枚玉佩,是迄今为止最具体、最关键的线索!但同时,也必须提醒皇帝,此事牵涉可能极深,需谨慎应对,避免打草惊蛇或引发朝局剧烈动荡。
还有阿二……他的状况,也必须让皇帝知晓。他是目前唯一能直接感应到那种力量关联的人,他的恢复情况,可能直接影响后续的追查甚至对抗。
就在贾瑄准备再次入宫面圣时,另一名手下匆匆来报:“大人,宫里来人了,是曹公公身边的小内侍,说有陛下口谕,召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贾瑄心中一凛。皇帝这么快就召见,是因为听到了朝堂上的风声,还是……宫里又出了新的状况?
他不敢耽搁,立刻更衣备轿。临行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通往地下净室的通道方向。阿二,你一定要撑住。这场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你和我,都已身处漩涡中心,无从退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