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二年，十月初三。
北京城已有了深秋的寒意，但乾清宫东暖阁内却暖意融融。三个大炭盆在角落静静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朱由检端坐于御案后，太子朱慈烺侍立在侧，下方则站着户部尚书倪元璐、工部尚书方岳贡、新任礼部尚书黄道周，以及格物院正卿徐光启和农科所主事宋应星。
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个锦盒、布袋和木匣。这些都是三天前由海军快马加鞭从天津港护送进京的美洲作物样本——环球舰队“轩辕号”从万里之外带回来的见面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些奇形怪状的植物上，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探究。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亲自打开了第一个锦盒。里面铺着湿润的棉布，棉布上整齐排列着数十粒金黄色的颗粒，每一粒都饱满圆润，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此物，土人称‘玛伊斯’。”朱由检拿起一粒，放在掌心，“朕观其形，粒粒如金珠，可称‘玉米’或‘玉麦’。据舰队记录，此物耐旱耐瘠，不择地力，山地、坡地、旱地皆可种植。其穗大如臂，一株可结数穗，亩产……据土人言，可达三百斤以上。”
“三百斤？！”倪元璐失声惊呼。作为户部尚书，他对粮食产量再敏感不过。大明北方小麦亩产不过百余斤，南方水稻高产者也不过三四百斤，但那是在江南水乡、精耕细作之下。这玉米竟能在旱地山地达到三百斤？
宋应星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盒中取出一粒，凑到眼前细细观察，又用指甲轻轻掐开表皮：“陛下，此物颗粒坚硬，淀粉充盈。若真如陛下所言耐旱高产，实乃天赐祥瑞！西北旱塬、西南山地、辽东新垦之地，若皆能种此，则大明粮仓可增三成不止！”
朱由检点点头，又打开第二个木匣。匣内是一堆灰褐色、形状不规则的块茎，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鸡蛋，表皮粗糙，还沾着些许干土。
“此物名‘帕帕’，土人掘土而得，生于地下。”朱由检拿起一块，“朕称其为‘土豆’，又名‘马铃薯’。此物更奇：不挑土地，沙地、瘠土皆可生长；不畏霜寒，关外苦寒之地亦能种植；且产量惊人——舰队记录，在秘鲁高原，一亩地可产此物五百斤以上。”
这一次，连素来沉稳的徐光启都倒吸一口凉气。他接过土豆，反复摩挲，激动得胡须微颤：“五百斤……若真如此，则天下无饥馑矣！陛下，此物……此物可能在大明试种？”
“这正是今日召诸位前来的要事。”朱由检示意众人坐下，自己也回到御座，“舰队带回的样本有限，需妥善培育，逐步推广。格物院农科所立即着手：一、选京郊皇庄良田十亩，辟为‘美洲作物试种园’，由宋卿亲自主持；二、所有种子、块茎须仔细分类、编号、记录，建立‘物种档案’；三、研究其生长习性、种植方法、病虫害防治，编写《新作物种植要略》。”
“臣遵旨！”宋应星躬身领命，目光仍舍不得离开那些土豆。
朱由检又陆续打开其他容器。
第三个锦盒里是鲜红色、圆润多汁的果实——番茄。徐光启仔细观察后判断：“此物似茄非茄，浆果之属。可观可食，或可入肴。”
第四个布袋中倒出一堆红艳艳的干椒——辣椒。黄道周拿起一个闻了闻，猝不及防被呛得连打喷嚏，引得众人莞尔。朱由检笑道：“此物辛辣，可调味，可驱寒。西南潮湿之地，或有大用。”
第五个木匣中是带着泥土的花生，朱由检剥开一颗，露出粉红色的仁：“此果生地下，可榨油，可佐食，营养丰富。”
第六个布袋里是几十个黑色小籽——向日葵种子。朱由检特意强调：“此花有一奇性，花盘终日向阳转动，故名‘向日葵’。其籽可食，亦可榨油，油质上佳。”
最后，朱由检从一个密封的锡罐中取出几片褐色干叶。叶片一出现，一股特殊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此物……乃烟草。”朱由检的语气变得慎重，“土人吸食其烟，谓可提神解乏。然朕需告诫诸位：此物虽能带来巨额利税，但久吸成瘾，伤身损气。如何处置，需慎之又慎。”
倪元璐作为户部尚书，敏锐地捕捉到了“巨额利税”四字，但见皇帝神色严肃，便按下不表。
展示完毕，朱由检让王承恩将样本收起，只留下玉米和土豆的少量样品供众人传看。
“诸位卿家，”朱由检环视众人，“这些美洲作物，看似只是奇花异果，实则关系国本。玉米、土豆若推广成功，可解粮食之困；花生、向日葵可补油料之缺；番茄、辣椒可丰餐桌之味。此乃天佑大明，亦是舰队将士冒死远航之功。”
他停顿片刻，语气转为深沉：“然福祸相倚。新作物推广，必触动旧有农桑格局。玉米土豆若真如此高产，现有田赋制度、粮价体系、乃至农人种植习惯，皆需调整。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谋定而后动。”
倪元璐起身奏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当以‘稳’字为先。先在皇庄试种一季，验证产量；次选陕西、山西等旱地州县小范围推广；待技术成熟、百姓认可，再徐徐图之。期间，户部当预先核算：若玉米土豆大面积种植，常平仓该如何调整存粮比例，税粮征收是否需改折色，粮价波动如何平抑……此皆大课题。”
方岳贡也奏道：“工部可配合兴修水利。即便耐旱作物，亦需水源保底。西北诸省可借推广新作物之机，整修水渠、开挖窖井，一举两得。”
徐光启则从技术角度提出：“陛下，新作物虽好，亦有风险。其一，未知其病、虫害如何，是否会传染本土作物；其二，其种植时节、方法皆需摸索；其三，长期食用是否适应大明子民体质，需太医署协同研究。臣建议，试种头三年，所产粮食不入市，专供研究及军需，待万全后再放于民。”
朱由检频频点头。这些大臣的考虑都很周全，没有因为新奇而冒进，也没有因保守而拒变。这就是多年新政培养出的务实作风。
“徐卿所言极是。”朱由检道，“格物院农科所设‘新作物司’，专司此事。试种期间，所有产出、数据、观察记录，皆需详实上报。每十日一报，直呈御前。”
“臣遵旨。”徐光启领命。
朱由检又看向黄道周：“礼部要做好两件事：一、筹备犒赏环球舰队将士之典仪，规格要高，朕要亲自表彰；二、这些作物的命名、归类、编入典籍之事，由礼部协同格物院办理。名称要雅俗共赏，便于传播。”
“臣遵旨。”黄道周应道。
议事持续了一个时辰。众人又就作物分配、试种选址、人员调配等细节一一商议。朱由检听得认真，不时发问，最后形成了几条明确旨意：
一、在京西皇庄划地二十亩，立即筹建“大明格物院美洲作物试种园”，由宋应星总负责，徐光启督导。
二、户部拨专款五千两，用于试种园建设及头年研究经费。
三、工部派精干吏员协助水利设施修建。
四、太医院选派两名太医常驻试种园，观察食用安全性。
五、所有样本由格物院保管，建立严格档案，任何取用需皇帝朱批。
众人领命退出后，暖阁内只剩下朱由检父子。
朱由检揉揉眉心，略显疲惫，但眼神依然明亮。他看向一直静静聆听、偶尔记录的儿子，问道：“烺儿，今日议事，你有何感悟？”
朱慈烺放下笔，认真答道：“儿臣有三悟。一曰‘重实据’：纵是父皇断言高产，诸位大人仍坚持以试种为凭，不盲目轻信，此乃新政培养之务实精神。二曰‘虑周全’：诸位大人不仅见其利，更思其弊——赋税、粮价、水利、疫病，方方面面皆虑及，可谓老成谋国。三曰……‘变之艰’。”
“哦？”朱由检挑眉，“细细说这第三点。”
朱慈烺组织了一下语言：“新作物推广，看似只是农事，实则牵扯万千。若玉米土豆真如父皇所言高产，则天下农人必趋之若鹜。然其后果如何？山地开垦过多，或致水土流失；粮价下跌，农人收入反降；旧有作物被弃，某些地域特色饮食技艺恐失传……此皆变之代价。如何兴利除弊，平稳过渡，实非易事。”
朱由检欣慰地笑了。儿子能看到这一层，说明他真的在思考治国之道，而非仅仅照本宣科。
“说得很好。”朱由检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全舆图》前，“但烺儿，你可知为何朕明知‘变之艰’，仍要全力推动此事？”
朱慈烺跟到图前：“因为……粮食是社稷之本？”
“不止。”朱由检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山峦、高原、荒漠，“你看，大明疆域虽广，但适宜耕种之地不过十之三四。西北旱塬，西南山地，辽东苦寒，云贵多石……这些地方，百姓生存艰难，朝廷治理成本高昂。为何流民屡剿不绝？为何边地叛乱时起？根子之一，便是土地养不活人。”
他的手指停在陕西、山西一带：“若玉米土豆能在这些地方扎根，一亩旱地产出堪比江南水田，则百姓安居，流民自消，边疆稳固。此乃从根本上强固国本。”
又指向东北：“辽东新复，地广人稀。若有高产耐寒作物，移民实边便有了抓手。十年之后，辽东可成北大仓，而非朝廷负担。”
最后，手指落在地图外的茫茫海域：“而这，才是舰队此次航行最深层的意义——大明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门。今日我们带回作物，明日便可带回矿产、知识、乃至新的文明视角。固步自封者衰，拥抱四海者昌。这，便是开发海外的真意。”
朱慈烺望着地图，又看看案上那些不起眼的种子、块茎，忽然感到一种沉重的使命感。这些看似微小的东西，或许真的将改变这个帝国的命运。
“儿臣明白了。”他郑重道，“农事虽微，实关天下。儿臣愿向宋应星先生学习，参与试种园事务，从田间地头体察民生根本。”
朱由检拍拍儿子的肩：“准了。但记住，不是去做样子，是真学真干。亲手种下一粒种，秋后收得一穗粮，方知农事之艰、民生之苦。”
“儿臣谨记。”
这时，王承恩又悄声进来，呈上一份新的电报：“万岁爷，天津港急报——环球舰队总兵官施琅将军的详细奏章，已由信使送至。另，舰队带回的二十名美洲土人使者，已安置在会同馆。”
朱由检眼睛一亮：“土人使者？好，好！礼部好生接待，按藩国使节礼遇。三日后朕在武英殿接见。施琅的奏章，立刻呈上。”
厚厚的一摞奏章送到御案。朱由检迫不及待地展开，朱慈烺也凑近观看。
奏章以工整的楷书写就，详细记述了环球舰队两年来的经历：穿越狂暴的太平洋时的惊险，首次看到南美海岸时的狂喜，与印加土人的接触、交易、乃至文化碰撞，沿海岸北上至中美洲所见的神秘金字塔和血腥祭祀，以及……与一艘西班牙武装商船的短暂对峙。
“果然，”朱由检看到最后，喃喃道，“西班牙人已经知道了。”
奏章末尾，施琅用加重的笔墨写道：“臣等北行至北纬二十度附近（今墨西哥西海岸），遇西班牙大帆船‘圣玛利亚号’。该船见我军舰，初欲交战，后见我军势大，方挂白旗通问。其船长言，此片海域乃西班牙国王陛下之领地，要求大明舰队退出。臣严词驳斥，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为免冲突，暂退避之。据悉，西班牙人在东海岸之‘新西班牙’总督区已获知我军动向，恐有后续动作。臣以为，西洋诸国对我大明涉足美洲，必不甘心，将来海上摩擦难免，伏乞陛下圣裁。”
朱由检合上奏章，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美洲作物带来的喜悦，被这最后一页的文字冲淡了不少。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该来的，终究会来。
“传旨给施琅，”他缓缓道，“舰队全体将士，有功于国，待返京后，朕当亲自封赏。至于西班牙人……朕自有分寸。”
暖阁内烛火跳动，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火光摇曳，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席卷寰宇的风暴。
而案上那些来自遥远美洲的种子，在烛光下静静躺着，仿佛沉睡着改变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