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克里先浴场遗址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骸。
这座始建于三百多年前的庞大建筑群,曾是罗马帝国鼎盛时期的象征,能同时容纳三千人沐浴。如今,高大的拱券已然残破,精美的马赛克地面碎裂剥落,野草从石缝中钻出,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冷水厅、温水厅、热水厅的轮廓依稀可辨,但穹顶大多坍塌,只剩下几根巨大的石柱倔强地指向星空。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王平伏在浴场西侧一处断墙后,已经半个时辰。他没有直接去冷水厅东侧第三根柱子,而是先绕遗址一周,观察地形、可能的埋伏点、以及撤退路线。左肩的伤口简单包扎过,但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咬牙忍着。
月光很亮,将废墟照得一片银白。太亮了,不利于隐蔽,但同样,任何移动的身影也会暴露无遗。
他看到了一些痕迹:冷水厅附近的地面有较新的车辙印——虽然浴场遗址白天偶尔会有学者或好奇的市民来访,但深夜不该有马车进出;东侧柱廊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光了一下,像是金属;还有……气味。
不是废墟常有的尘土和腐朽味,而是淡淡的、被夜风稀释后几乎难以察觉的香料味。那种甜腻的、东方风格的香料,在罗马只有极少数贵族或富商使用。
王平的心沉了下去。太明显了,像是一个故意摆出来的陷阱。但瓦罗的丝帕和银币又确实是真货,暗号也对。是瓦罗背叛了?还是他被控制了?
他需要更多信息。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黄铜圆筒——这是格物院特制的“窥镜”,一头是凸透镜,一头是凹透镜,组合起来可以在远处看清细节。他将圆筒对准冷水厅方向,缓缓调整焦距。
第三根柱子下,确实有个人影。
裹着深色斗篷,靠在柱子上,似乎有些焦躁地踱步。从体态看,确实是瓦罗。但王平注意到几个异常:瓦罗的右手始终插在斗篷里,没有拿出来过;他的左脚靴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泥点的颜色和硬度显示来自台伯河沿岸的黏土区,而非浴场附近的干燥土壤;还有,他每隔一小会儿就会抬头看向浴场入口方向,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王平移动窥镜,扫视周围的废墟。东侧柱廊的阴影里,刚才反光的位置,现在看清了——是半截露出的刀鞘,罗马军团制式短剑的样式。不止一处,至少三个位置有类似的隐蔽。北侧热水厅废墟的二层残破窗洞里,隐约有金属的冷光,可能是弩箭的箭头。
至少五个人在埋伏。而且训练有素,知道利用地形,保持静默。
这不是瓦罗能调动的力量。他只是一个情报贩子,最多雇几个打手,绝无可能弄到军团制式装备,更不可能让这些人如此专业地潜伏。
那么,瓦罗是被迫的。从他焦躁的举止看,他可能被胁迫,或者被某种方式控制了。
王平收起窥镜。他不能直接过去,那是送死。但也不能离开,瓦罗可能掌握着关键情报——关于是谁袭击了展示馆,关于“拾荒者”在罗马的下一步计划,关于保罗枢机与这个组织的勾结程度。
他需要一个接触瓦罗的方式,但必须避开埋伏。
目光扫视浴场遗址,最终落在西南角——那里是曾经的锅炉房遗址,巨大的砖砌炉膛已经坍塌,但地下部分结构相对完整,有通道连接浴池的供热系统。如果从那里进入地下通道网络,理论上可以迂回到冷水厅下方。
王平记得,罗马的大型公共浴场都有复杂的地下工程:锅炉房烧热水,通过铅管输送到各个浴池;排水系统将用过的水排入下水道;还有奴隶和仆役使用的服务通道。戴克里先浴场作为帝国最大的浴场之一,其地下网络必然四通八达。
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锅炉房遗址。月光被残墙挡住,这里一片漆黑。他从行囊里取出电石灯——从下水道那两个袭击者身上缴获的。小心点燃,白光只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入口果然存在:一扇生锈的铁栅门,半掩在碎石中。门锁早已锈死,但栅栏有几根已经弯曲断裂,足够一个人钻进去。他侧身挤入,顺着倾斜的台阶向下。
地下通道比想象中宽阔。高度足以让人直立行走,宽度可容两人并行。墙壁是整齐的砖砌,拱顶结实,虽然到处是蛛网和灰尘,但结构完好。通道向三个方向延伸,分别标有模糊的拉丁文铭牌:“热池”“温池”“冷池”。
他选择了“冷池”方向。
通道内空气凝滞,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走了约五十步,前方出现岔路:一条继续向前,应该是通往冷水厅正下方;一条向右下倾斜,可能是排水道或奴隶通道。王平选择了右边——他需要到达冷水厅,但不是正下方,而是侧面的某个隐蔽出口。
这条通道逐渐变窄,坡度变陡,地面开始潮湿。又走了三十余步,前方被一道铁栅栏挡住。栅栏后是水流声——应该是浴池的排水口,连接着罗马的下水道系统。
没有路了。
王平正要原路返回,忽然听到上方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声音来自头顶的石板,隔着厚厚的石材,模糊不清,但能分辨出是两个人在对话,语气急促。
他熄灭火光,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石壁传导声音的效果比空气好,对话渐渐清晰:
“……还要等多久?那东方老鼠不会来了。”一个粗哑的男声,拉丁语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闭嘴。‘博士’说了,他一定会来。展示馆被毁,他在罗马只剩这条线。”另一个声音较冷静,应该是头目,“盯紧瓦罗,如果他有异动……”
“直接杀了?”
“不。留活口。‘博士’要亲自审问他关于东方人的情报网。至于那个馆长……死活不论,但尽量要活的。他知道‘星阵’的事。”
王平心中一凛。果然是“拾荒者”,而且提到了“博士”。更关键的是,他们知道“星阵”——这说明组织的高层已经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情报,可能来自司马懿残党,也可能有别的渠道。
上方的对话继续:
“说起来,‘博士’这次从亚历山大港送来的新玩意儿真不错。”粗哑声音带着贪婪,“那能自己发光的灯,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掌心雷’?比咱们以前用的希腊火还好使。”
“少废话。那些东西是给任务用的,不是让你玩的。”冷静声音警告,“对了,教廷那边有消息吗?保罗枢机答应的事……”
“答应了。明天一早,教廷就会发布通告,谴责东方异端使用巫术武器攻击罗马市民和卫队,宣布‘东方格物展示馆’为非法组织,所有相关人员予以逮捕。威尼斯商会那边,保罗也会施压,让罗西元老闭嘴。”
“很好。只要教廷正式定性,我们在罗马的行动就名正言顺了。到时候不仅那个馆长,所有和东方人有联系的学者、商人、甚至元老,都可以清理……”
声音渐渐远去,应该是走到了冷水厅的另一侧。
王平缓缓呼出一口气。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保罗枢机已经与“拾荒者”彻底勾结,准备利用教廷的权威,将华朝在罗马的一切存在连根拔起。而“拾荒者”不仅拥有武力,还获得了格物院流出的技术,甚至可能已经开始仿制生产。
他必须立刻见到瓦罗,获取更多细节,然后离开罗马,将情报送出去。
但如何在不惊动埋伏的情况下接触瓦罗?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铁栅栏上。栅栏后是排水道,水流声意味着有活水,很可能通向台伯河。如果能从水下通过……
他检查栅栏。锈蚀严重,但铁条仍然粗壮。不过,栅栏底部与石槽的接缝处,因为常年水流冲刷,已经形成了一个半尺高的空隙,勉强够一个人趴着挤过去。
王平卸下行囊和武器,用油布包好,绑在背后。然后趴下,一点一点向空隙挪动。石槽内是滑腻的苔藓和淤泥,冷水刺骨。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整个身体浸入水中,从空隙中挤过。
另一边是更宽阔的水道,水深及腰。他顺着水流方向前进,约二十步后,水道向上转折,出现向下的台阶——这是排水口,外面就是台伯河。
但就在台阶旁,石壁上有一个方形洞口,约三尺见方,有微弱的光线透出。洞口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王平悄悄靠近,从洞口向内窥视。
这是一个不大的石室,似乎是当年奴隶看守排水口的岗哨。室内点着一盏油灯,一个人被绑在石椅上,嘴里塞着布团,正是卢修斯·瓦罗。他看起来受了些折磨,脸上有淤青,昂贵的丝绸长袍被扯破,但眼神依然清醒,甚至带着某种狡黠。
瓦罗对面站着一个人,背对洞口,正在整理桌上的东西——是几卷羊皮纸、一个钱袋、还有一把匕首。
“别指望有人来救你了,瓦罗。”那人转过身,是个面容阴鸷的中年人,穿着普通的市民衣服,但腰间的匕首鞘是上等皮革,“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王平在罗马还有哪些秘密联络点?威尼斯商会里谁是他的内应?他从东方带来的那些‘格物’图纸藏在哪里?”
瓦罗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说什么。
中年人拔出他嘴里的布团。
瓦罗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我告诉过你了,我就是个古董商,偶尔帮东方人买点古籍、联系学者,赚点佣金而已。他们的秘密我怎么知道?”
“少装蒜。”中年人把玩着匕首,“我们查过了,过去半年,你至少和王平秘密会面八次,地点每次都换。你还帮他弄到了元老院的宴会请柬、教廷图书馆的通行证、甚至……”他凑近瓦罗的脸,“你还帮他和拜占庭的某个密使搭上了线。说吧,那条线是谁?”
瓦罗眼神闪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商人,谁给钱,我就帮谁办事。至于那些大人物的事……”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中年人举起匕首,“‘博士’说了,如果问不出,就把你做成台伯河里的浮尸。反正教廷明天就会宣布东方异端的罪行,多死一个黑市商人,没人会在意。”
匕首的寒光映在瓦罗脸上。这位古董商的额头渗出冷汗,但依然咬着牙:“杀了我,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拜占庭那条线了。”
“你以为我们查不到?”中年人冷笑,“亚历山大港的‘博士’已经派人去了君士坦丁堡。用不了多久,你们那点小把戏……”他忽然停下,侧耳倾听,“什么声音?”
王平心中一紧,自己刚才呼吸重了?
但中年人听的不是洞口方向,而是石室另一端的通道。那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之前那个粗哑声音响起:
“头儿!不好了!外面有动静!”
“什么动静?”
“不知道,好像是……火?冷水厅那边突然起火了!”
“什么?!”中年人脸色一变,“你们不是盯着吗?怎么起的火?”
“不知道啊!突然就烧起来了,火势很猛,柱子都烧着了!兄弟们已经去救了,但火里有怪味,像是……油?”
中年人咒骂一声,看了一眼瓦罗,对粗哑声音说:“你看着他!我去看看!”
“是!”
中年人匆匆离开。粗哑汉子走进石室,警惕地看了瓦罗一眼,然后守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短斧。
机会。
王平从洞口无声滑入石室,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粗哑汉子背对着他,注意力全在门外。王平拔出短剑,一步上前,左手捂住对方口鼻,右手短剑精准地刺入后心。
粗哑汉子身体一僵,软倒。王平轻轻放下尸体,走到瓦罗面前。
瓦罗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浑身湿透、脸上沾着污泥的东方人,先是惊愕,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王……王大人?”他压低声音。
“别说话。”王平割断绳索,将瓦罗扶起,“能走吗?”
“腿没受伤,就是胳膊……”瓦罗活动着被绑麻的手腕,“大人,外面……”
“我知道有埋伏。火是你安排的?”王平一边问,一边搜了粗哑汉子的身,找到一把匕首和一些零钱。
瓦罗摇头:“不是。但我知道冷水厅东侧第三根柱子下面,埋着几罐废弃的橄榄油,是以前浴场奴隶私藏的。刚才我被押过来时,偷偷踢松了盖子,又丢了一截没熄灭的烟头……”他狡黠地笑了笑,“我算着时间,该烧起来了。”
王平看了他一眼。这个古董商,比他想的更有急智。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王平将匕首递给瓦罗,“跟着我,我们从排水道走。”
“排水道?外面就是台伯河,但这个季节河水很急,而且对岸可能有……”
“我知道。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王平打断他,“教廷明天就会发布通告,你的身份已经暴露,留在罗马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去那不勒斯,那里有我们的商站和船。”
瓦罗犹豫了一瞬。抛弃在罗马积累的一切产业和人脉,对一个商人来说是巨大的损失。但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好。我跟您走。”他下定决心,“但走之前,有件事您必须知道。”
“什么?”
“保罗枢机不只是要关闭展示馆。”瓦罗语速极快,“他计划在明天中午,以‘审判异端’的名义,在鲜花广场公开处决所有被捕的东方人——包括您那两位通译,还有威尼斯商会里几个公开支持展示馆的人。他已经说服了教宗,说这是‘净化罗马’的必要之举。”
王平的手握紧了。两位通译,还有那些无辜的商人……
“还有,”瓦罗继续说,“‘拾荒者’的人已经渗透进了教廷卫队,明天行刑时,他们会制造‘异端余党劫法场’的假象,然后趁乱杀死更多人,把罪名全扣在东方人头上。这样,保罗就能彻底清洗罗马城内所有亲东方的势力,包括元老院里那些收了威尼斯人好处的……”
“够了。”王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已恢复冷静:“这些情报,我会带出去。但现在,我们必须活着离开。”
他带着瓦罗钻进排水口,跳入冰冷的台伯河。
河水湍急,瞬间将他们卷向下游。王平抓住一块顺流而下的浮木,瓦罗紧紧抱住他的腰。回头望去,戴克里先浴场遗址的方向,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染成橘红。
火光中,隐约传来喊叫声、奔跑声、以及……钟声。
不是晚祷的钟,而是急促的警钟。
罗马城被惊醒了。
王平转过头,不再看那片火光。他望向下游,望向南方,望向大海的方向。
怀中,那张浸湿的羊皮地图紧紧贴着胸口,上面标记着从罗马到那不勒斯的秘密路线。
而心中,已经刻下了明天的日期、中午的时辰、以及鲜花广场那个注定要流血的地方。
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当不知道。
有些人,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即使那意味着,要逆流而上。
(第三百零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