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杨戬已把酒杯放下，掌心压着桌面。
“都是。”
“都是？”
孙悟空挑眉。
“都是啥？是你就叫二郎？还是天庭真就如此敷衍给了这么个封号？”
杨戬静静看着它，嗓音低沉。
“都是，我叫二郎，也叫杨戬。”
孙悟空愣了愣，心里猛的一悸。
它本能地想打个哈哈把话岔开。
可那眼神太沉。
沉得像海底最黑的礁石，任它再嘴贫，此刻也没能笑出来。
杨戬缓缓阖上眼，似乎借酒意沉入短暂的安宁。
空气一时沉重。
半晌，孙悟空猛地一拍桌子。
“那俺今天也给自己起个名儿，就叫……就叫‘大郎’！提醒俺是花果山的老大！要时刻保护它们！也顺便提醒俺喝酒吃肉的时候，往最大最多的挑！哈哈哈哈哈俺真有文化！”
这话说得粗鲁，却硬生生把沉闷劈开了个口子。
杨戬微微偏过头，看着它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目光深处却隐隐松动了一瞬。
他垂下眼，指尖摩挲着杯沿，像是在极力收拢那点裂缝。
殿中只余烛火噼啪。
酒壶已见底。
半盏温酒在案几上氤氲着淡淡的香气。
杨戬又静了许久，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带着酒意的沙哑。
“华山……今日确实并非第一次去。”
孙悟空手里的酒盏微顿，狐疑地瞪着他。
“嗯？”
杨戬的目光垂下，像是望着案几上的烛泪，却穿透了深处。
他缓缓道。
“很久以前，我去过一次，那时见到的她模样与今日一般无二，说过的话也是。”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指尖轻轻摩挲盏沿，声音更低。
“自那以后，我再未踏足华山。”
孙悟空愣在那儿，心口竟有些说不清的堵。
它抿了口酒，灼热顺着喉咙滑下，才把那股怪异压住。
不知想到什么，孙悟空忽然啧了一声，把盏一放，眯着眼笑。
“原来如此，合着真君你心里早清楚啊？怪不得今日瞧见那一幕，你冷冰冰地站着半天，也没什么反应。”
杨戬不言，只抬眸看了它一眼。
那眼神太过深邃，仿佛连火光都照不透。
孙悟空被盯得心口一窒，却还是硬撑着把话甩了出来。
“行吧，俺也不藏着掖着，说实话，今日一进池子，我就瞧见你那妹妹有古怪了，真没想到她竟是块石头所化。”
话音落下，烛火轻颤。
仿佛这句话压得连空气都沉了三分。
可杨戬神色仍旧不动，眼里甚至没有一丝惊诧。
孙悟空瞳仁一缩，霎时炸毛。
“俺怎么没想到！你既然有火眼金睛自然是上回就知道了！今日你是专门拖着俺去瞧热闹！你这是摆明了耍俺吧？”
孙悟空火眼金睛闪烁，整个人像只炸毛的小兽，恨不得当场抡起棒子砸桌。
“亏俺还当真是救人心切，差点把铁链劈开，结果呢？结果劈个石墩子！你是不是早就料定俺会出这丑？”
它说得气急，却忍不住夹杂几分自嘲。
烛火跳动间，杨戬终于抬眼。
那双黑眸里，酒意与压抑的疲惫交织，似笑非笑。
“若不带你，你会信么？”
孙悟空一噎。
那句话像钉子似的，生生钉进它心口。
信什么他没说。
但它想，它应该知道。
只是。
它相信与否，于他而言重要么？
空气里只余火焰劈啪的声响。
孙悟空张了张嘴，原本要骂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它愣了半晌，才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有些刻意。
“行啊杨戬，你够狡猾！这回俺认栽，不过你得还俺一顿酒！”
孙悟空笑声朗朗，眼底却仍旧晦暗未散。
“嗯。”
烛火忽明忽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孙悟空的话落下时，像一块石子投入静水。
没有轰烈的声响，却在杨戬心口荡出一圈圈不肯散去的涟漪。
他原本以为今日华山一行，当孙悟空看见看见三圣母的惨状会恨他、怨他，责骂他，甚至掉头就走。
毕竟他这样冷血的人，天地难容。
可没有。
孙悟空居然还要当着他的面把人解救出来。
哪怕现下他承认华山一事是骗了这猴子，却也没有得到半分责怪。
是不敢么？
不。
天上地下，唯有孙悟空不怕他。
杨戬喉结微微一动，指尖却攥得死紧。
酒意裹着心口那一瞬的悸动，像燎原的火，烫得他几乎要失去冷静。
他缓缓抬眼。
孙悟空正仰着下巴看他，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纯真至极。
虽然嘴角挂着一抹吊儿郎当的笑，可那笑底下的认真，赤裸到让人避无可避。
杨戬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陌生的慌。
他一向冷静，所有喜怒都压在胸腔深处，任由世人称他无情铁面。
可此刻，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敲击。
“真君，你笑什么？”
孙悟空挑了挑眉，忽然出声。
杨戬才意识到，自己唇角已经勾起。
他收不回去，只好放肆自己勾起唇角低低一笑。
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掩不住的轻松。
像是被什么压了太久的人，终于透出一口气。
孙悟空愣了一瞬。
它从没见过二郎神这么笑过。
不，它甚至从没见他笑过。
在它的印象中，他仿佛生来就是冷冰冰的。
此刻杨戬的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一双漆黑的眼眸也沾带了些许笑意，一时间竟让天地都黯然失色。
“不就俺陪你喝了场酒么，至于这么开心？”
孙悟空嘀嘀咕咕，却也跟着笑了，一双金眸的笑意怎么都收不住。
杨戬没有回话，只静静看着它。
那双黑眸此刻被烛光映出细碎的金意，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气氛在无声里拉近，暧昧得仿佛下一瞬就能点燃。
孙悟空心口突然热了一下，它下意识别开脸，佯装去拿杯子，掩住那股莫名的慌乱。
可它耳尖，却在火光下悄悄泛红。
殿中只余烛火噼啪。
香气氤氲，夜色仿佛被困在这一间小小的天地。
杨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酒饮下，洗去一身阴霾。
他竟然笑了么。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心口像被什么不经意划过，既烫又凉。
杨戬皱了皱眉，冷静如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
想必是今晚喝的太多了。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马上就要到清晨了。
他们竟是这么喝了一夜。
孙悟空拿到杯子抿了一口酒。
拿的那一瞬，它心里忽然有点儿别扭。
明明它是要笑话他的，可看见他笑，又觉得心窝子发热。
于是它赶紧仰头，咕咚灌下一口酒，把那股慌乱压下去。
可悸动仍在。
杨戬看着它，唇角似要再动，却终究没有。
只是静静收起手，低声道。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