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在午后的草原上低垂,如同不肯散去的亡灵。
卡布放下望远镜,镜片上倒映着远方溃散的敌影。金帐汗国的帅旗在逃,那面绣着金狼头的黑色大纛歪斜拖地,被仓皇的骑兵裹挟着向西退却。
“将军,是秃发乌孤的帅旗!”副官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卡布点了点头,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巨石落地的疲惫。秃发乌孤,金帐汗国东路军统帅,库莫勒部最凶悍的王子,三天来用上万士兵的性命反复冲击这道防线的那个人,终于溃退了。
“骑兵连。”卡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军官耳中,“追击。不要俘虏,我要秃发乌孤的人头。”
“是!”
号角声起,不同于冲锋的激昂,而是短促锐利的追击号。阵地侧翼,三百轻骑兵翻身上马——他们与线列步兵不同,身着轻甲,背负卡宾枪,腰挎马刀,三天来一直按兵不动,此刻终于等到了命令。
连长是个满脸刀疤的老兵,名叫铁云。他拉下护面甲,举起马刀:“弟兄们,三天了,看步兵兄弟在前面拼命,憋坏了吧?”
骑兵们低吼回应,战马感受到主人战意,不安地踏着蹄子。
“现在轮到我们了。”铁云刀指西面那面狼狈逃窜的帅旗,“看见那旗子了吗?砍倒它,把秃发乌孤的脑袋带回来,给步兵兄弟们下酒!”
“吼——!”
马蹄雷动。三百骑兵如离弦之箭冲出阵地,没有密集冲锋的笨拙,而是散成数股,如猎豹般扑向溃军。
卡布重新举起望远镜。追击是战争中最危险的环节,溃军可能设伏,可能困兽犹斗。但他相信铁云,相信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龙焱骑兵。
溃逃的金帐骑兵发现追兵,更加慌乱。他们本已筋疲力尽,战马也到了极限,此刻只能拼命鞭打坐骑。但铁云的骑兵连养精蓄锐三日,战马膘肥体壮,距离在迅速拉近。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卡宾枪,一轮齐射!”铁云在疾驰中下令。
骑兵们单手控缰,另一手举起卡宾枪——这种短管火枪专为骑兵设计,精度不如步枪,但在马上射击已足够致命。
“砰!砰!砰!”
枪声在奔驰中响起,十余名殿后的敌骑应声落马。卡宾枪射击后迅速插回枪套,骑兵拔出马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光带。
“杀——!”
两支骑兵撞在一起。但这不是对冲,而是追杀。龙焱骑兵如狼入羊群,马刀挥舞,带起蓬蓬血雨。溃兵无心恋战,只求逃命,将后背暴露给锋刃。
铁云一马当先,马刀劈开一名敌骑的皮甲,顺势一挑,将人掀下马背。他目光锁定前方那面帅旗,秃发乌孤就在旗下,被数十亲兵簇拥着狂奔。
“拦住他们!”秃发乌孤的亲兵队长嘶吼,带着二十余骑调转马头,试图用生命为主帅争取时间。
“找死!”铁云冷笑,却不接战,一勒缰绳,骑兵连如水流遇石般分作两股,绕过拦截的亲兵,继续追击帅旗。
“卡宾枪,瞄准帅旗周围,自由射击!”
追击中二次装填困难,但每个骑兵的卡宾枪都预先装好了两发子弹——这是龙焱军的标准配备。此刻第二轮射击开始,虽在颠簸的马背上准头欠佳,但攒射之下,秃发乌孤身边的亲兵又倒下数人。
“保护王子!”亲兵队长目眦欲裂,率队再次追来。
铁云这次不再回避,他拔出第二把马刀——双刀流,军中一绝。两骑交错,刀光如电,亲兵队长的人头飞上半空,无头尸体在马上奔出十余步才轰然坠地。
帅旗越来越近。铁云已能看清秃发乌孤的背影——高大,披着金线绣边的黑貂大氅,即使在逃命,依然挺直脊梁。
“秃发乌孤!”铁云暴喝,“下马受死,留你全尸!”
前方的身影一震,竟真的勒住了马。秃发乌孤调转马头,摘下了头盔。那是一张草原汉子典型的方脸,浓眉,虬髯,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他眼神凶悍,却无慌乱,反而有种困兽的从容。
“龙焱的将军?”秃发乌孤声音沙哑,用的是生硬的帝国官话。
“龙焱骑兵连连长,铁云。”铁云也勒住战马,身后骑兵扇形散开,将秃发乌孤和最后七八个亲兵团团围住。
“好,好。”秃发乌孤竟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输给堂堂正正的战士,不丢人。但想让本王下马受死?草原的雄鹰,只会在战斗中折断翅膀,不会在猎人脚下乞怜!”
他拔出弯刀,刀身弯曲如新月,镶着宝石,是金帐可汗赐予王子的佩刀:“来,让本王看看,龙焱的刀,能不能砍下本王的头!”
亲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举起武器。明知必死,却无一人退缩。
铁云沉默片刻,抬手:“下马。”
骑兵们纷纷下马——这是对勇士最后的尊重。
“一对一。”铁云将双刀插回刀鞘,却拔出了卡宾枪,“但时代变了,王子殿下。”
秃发乌孤一愣,随即狂笑:“火枪?好!那就让本王的血,试试你们龙焱的火药够不够烈!”
他催马冲锋,弯刀高举,如扑向猎物的苍狼。亲兵们也怒吼着冲向包围圈。
铁云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枪声在草原上回荡,惊起远处的一群秃鹫。
秃发乌孤身体一震,胸前绽开血花。但他竟未落马,反而怒吼着继续冲锋,弯刀劈向铁云头颅。
铁云侧身避开,弃枪,拔刀,双刀交错,架住第二刀。火星四溅。
“好力气!”秃发乌孤大笑,嘴角溢血,“但还不够!”
他再次挥刀,但动作已显迟滞。铁云看准破绽,一刀格开弯刀,另一刀直刺,贯穿皮甲,刺入胸膛。
秃发乌孤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刀尖,又抬头看向铁云:“你……叫什么名字?”
“铁云。”
“铁云……好名字。”秃发乌孤咧嘴,血从齿间渗出,“告诉卡布……他是好对手。但金帐……不会罢休……”
声音渐弱,高大的身躯从马背上滑落,重重摔在草地上。那柄镶宝石的弯刀脱手,插在泥土中,微微颤动。
亲兵们见状,发出绝望的咆哮,发起最后的冲锋,然后逐一倒在龙焱骑兵刀下。无一人投降,无一人逃跑。
铁云走到秃发乌孤的尸体旁,拔出马刀,在草地上擦净血迹。他蹲下身,合上那双兀自圆睁的眼睛,然后割下首级,用那件黑貂大氅裹了。
“厚葬尸体,立个标记。”他起身下令,“这是勇士应有的体面。”
“连长,帅旗!”一名骑兵递上那面金狼大纛,旗杆已断,旗面染血。
铁云接过,将旗与首级一并绑在马鞍后。
夕阳西斜,将草原染成血色。追击的骑兵陆续返回,带回俘虏、战马和缴获的物资。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鞍旁那个用大氅包裹的球形物,和那面折断的帅旗。
当铁云率队返回阵地时,龙焱军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士兵们用枪托顿地,用刺刀敲击盾牌,发出有节奏的轰鸣。三天来堆积的压抑、恐惧、愤怒,在此刻释放。
卡布站在矮丘上,看着铁云驰近,看着那个染血的包裹,看着折断的帅旗。
铁云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奉上首级和帅旗:“将军,秃发乌孤已授首。其亲兵三十七人,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卡布接过帅旗,展开。金线绣制的狼头狰狞凶恶,如今却沾满尘土和血污。他将旗递给副官:“收好,送往帝都,这是给陛下的捷报。”
然后他看向那个包裹,沉默良久。
“厚葬了?”
“是。立了木碑,写了名字。”
“好。”卡布点头,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辛苦了,铁云。你和你的人,立了首功。”
“是将军指挥有方,步兵兄弟用命。”铁云沉声道,“末将只是做了该做的。”
卡布拍拍他的肩,转身面向阵地。欢呼声渐歇,数千双眼睛看着他。
“弟兄们!”卡布声音沙哑,却传遍战场,“我们赢了!用三天三夜,用八百二十七个兄弟的性命,用你们的血和勇气,我们赢了!”
短暂的寂静,然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有人痛哭,有人大笑,有人跪地亲吻染血的土地。
卡布等待声浪稍歇,继续说:“但战争没有结束!东线还在打,更多的兄弟在流血!秃发乌孤死了,但金帐汗国还活着!我们要休息,要补充,然后继续向东,打到最后一个蛮子退出国境!”
“打到最后一个蛮子退出国境!”数千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夜幕降临,篝火点燃。炊事班拿出珍藏的肉干和最后一点酒,每个士兵分到一小口。没有狂欢,只有疲惫的庆祝。士兵们围坐火堆,讲述这三天的生死瞬间,纪念倒下的战友。
卡布独自坐在指挥所外的石头上,看着跳跃的篝火。铁云走来,递过水袋——这次是真正的酒,烈得烧喉。
“将军,接下来怎么打?”
卡布灌了一大口,烈酒烧得他咳嗽:“休整三天,等补给。然后东进,与主力会合。”
“秃发乌孤的死讯传开,东线敌军可能会动摇。”
“也可能更加疯狂。”卡布看着星空,“但无论如何,我们打开了局面。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铁云沉默片刻,低声问:“将军,我们……会赢吗?最后。”
卡布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那些围着篝火的士兵,年轻的,年老的,受伤的,健全的。他们谈笑,唱歌,擦拭武器,给家里写信。
“铁云,你参军几年了?”
“十年,将军。从龙焱军组建就在。”
“为什么参军?”
铁云愣了愣,挠挠头:“最初……是家里穷,当兵有饷银。后来……后来就为身边的兄弟了。再后来,”他顿了顿,“觉得总得有人站出来,不然蛮子就打进家里去了。”
卡布笑了,拍拍他的肩:“这就是答案。我们为钱,为兄弟,为家。而金帐汗国为什么打仗?为掠夺,为杀戮,为可汗的野心。所以,”他看向东方,那里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我们会赢。因为我们必须赢。因为我们身后,是千万个等着我们回家的理由。”
远处传来歌声,是南方的民谣,婉转而坚定。一个声音起头,然后数十人,数百人加入。歌声在夜风中飘荡,飘过战场,飘过坟冢,飘向遥远的家乡。
卡布闭上眼睛。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会有更多的战斗,更多的死亡。但此刻,就让他们唱吧,让歌声飘荡,让亡魂安息,让生者记得——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夜色深沉,星河璀璨。草原上,篝火点点,如不灭的星辰。
而东方,黎明正在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