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洞内,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万年玄冰细微的嗡鸣与寒雾流动的簌簌声。陆时衍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洞外凛冽的风中,苏见夏也在白茯苓的示意下,暂时去取些必需的灵药和清水。
确认周围再无他人气息,一直闭目似在昏睡的白茯苓,眼睫倏然掀起。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涣散与疲惫?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芒。
她极轻地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
“都走了啊……”她低声自语,声音虽仍虚弱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晰。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依旧没什么力气,但足够了。
“见夏。”她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刚刚端着灵泉水返回的苏见夏闻声立刻快步走近,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忧虑:“茯苓?你怎么醒了?需要什么?”
白茯苓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让人心头发紧的笑容。“扶我起来。”
“不行!你现在不能乱动!”苏见夏立刻反对。
“扶、我、起、来。”白茯苓一字一顿,暗红色的眼眸直视着她,那目光里的坚持与某种深沉的决绝,让苏见夏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避开白茯苓背部的伤口,极其缓慢地将她扶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更多软垫。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白茯苓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她眼神始终清明坚定。
“现在,去洞口。”白茯苓喘息稍定,继续吩咐,“用我教过你的那个法子,设下‘水月镜花’结界。要最强的,隔绝一切窥探,包括神识、魔念、神力……任何形式的探查。里面发生任何动静,都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苏见夏心头一跳。“水月镜花”是她们在青云宗时,白茯苓从一处上古秘境残卷里学来的偏门结界术,极其复杂,对施术者修为和心神消耗巨大,但隐匿效果绝佳,传说连天道意志都能短暂欺瞒。茯苓这时候要设下这种结界……
“茯苓,你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你想到的第四种方法?”苏见夏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不是很危险?陆学长已经去查毒源了,我们可以等……”
“等不及了。”白茯苓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斩断一切侥幸的冷酷,“这毒,像跗骨之蛆,每时每刻都在侵蚀我的根基,也在……影响他。”她的手轻轻覆上小腹,“我能感觉到。陆学长即便查到毒源,配制解药也非一日之功。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看向苏见夏,眼神里透出罕见的柔和与恳切:“见夏,信我。帮我。”
苏见夏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所有劝阻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她用力点头,抹去眼泪:“好,我帮你。你要我怎么做,我都帮你。”
她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玄冰洞口。双手掐诀,灵力自指尖流淌而出,并非她惯用的清冷月华,而是一种混合了白茯苓曾传授给她的、带有特殊波动与隐匿属性的暗色流光。她按照记忆中的繁复步骤,一丝不苟地开始布置结界。每一道符文落下,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灵力消耗巨大,但她眼神专注,毫无退缩。
白茯苓安静地靠在软垫上,看着苏见夏忙碌的背影,听着那细微却玄奥的结界构筑声,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开始内视己身。
丹田内,原本浩瀚磅礴的魔力如今一片黯淡萎靡,如同干涸的星河。那淬毒的凤凰火焰虽然被路无涯强行逼至左臂,大部分毒素也随黑血排出,但正如她所说,有极其阴损的一部分,如同无形的丝线,早已渗透进她的经脉、骨骼、乃至神魂深处,甚至……缠绕上了灵胎周围那层淡蓝色的护罩。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幽蓝色的、细若游丝的毒力,正贪婪地吸取着她和灵胎共同维系的生机,缓慢却坚定地朝着灵胎的核心蔓延。灵胎微弱的脉动中,已隐隐带上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滞涩。
不能再等了。
大约一炷香后,苏见夏脚步虚浮地走了回来,脸色比白茯苓好不了多少,但眼神亮得惊人:“结界……布好了。除非里面天崩地裂,否则外界绝对感知不到分毫。” 她顿了顿,声音发紧,“茯苓,现在可以告诉我,第四种方法……是什么了吗?”
白茯苓睁开眼,对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扶我到冰台中央。”
玄冰洞中央,有一方天然形成的、最为寒冷纯净的万年玄冰台,寒意刺骨,寻常修士靠近都会被瞬间冻伤。之前为了救治方便,并未将白茯苓安置在那里。
苏见夏依言,拼尽力气,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白茯苓挪到了那方冰台之上。极致的寒意瞬间包裹了白茯苓,她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唇色瞬间变得青紫,但眼神却越发锐利清醒。极寒能暂时麻痹痛觉,也能一定程度上压制毒素活性,更重要的……是能提供一个稳定纯粹的能量环境。
她在冰台中央盘膝坐下(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示意苏见夏退到结界边缘,但保持能看到她的位置。
“第四种方法……”白茯苓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洞窟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叫‘溯本归源,以毒攻毒’。”
苏见夏瞳孔骤缩。
“这‘蚀神焚心焰’的残毒,之所以难缠,在于它不仅焚毁生机,更侵蚀神魂记忆,还隐含着一丝……‘源噬’的特性。”白茯苓缓缓解释,仿佛在剖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难题,“它渴望同源、强大的力量作为养料和新的宿主。凤族的力量、神界的力量、甚至……魔域的力量,对它而言都是‘美味’。”
“所以路无涯的魔气能逼出大部分,却无法根除,因为它已经‘尝到’了更好的目标——与我神魂曾紧密相连、力量同源、且更为强大的沈清辞,以及……我与他的血脉结晶,灵胎。”
苏见夏听得心惊肉跳:“那你的办法是……”
“既然它渴望‘源’,那就给它一个‘源’。”白茯苓眼神冰冷,“但不是给它沈清辞,也不是给它完整健康的灵胎。”
她抬手,指尖泛起极其微弱的暗红魔力,颤抖着,点向自己眉心。
“我将以‘星河碎晶永夜寒髓簪’的星魄寒髓之力为引,以我自身被魔气浸染改造过的神魂为炉,强行将我体内残余的、所有属性的力量——属于泠音的神力根基、属于白茯苓的魔力本源、以及……灵胎自然散发的那一丝与他同源的神性气息——全部剥离、打散、重组。”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清晰无比:“在这个重组的过程中,我会主动将那些潜藏的毒素‘诱导’出来,让它们附着在这个新生的、混杂的、极不稳定的‘源’之上。然后……”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
“然后,我会将这个包含了我大部分力量精华和所有毒素的‘源’,连同我的一部分本命神魂……一并‘献祭’给这支簪子。”
苏见夏失声惊呼:“献祭给簪子?!那你会怎么样?!”
“簪子会吸收这个‘源’,以其内部蕴含的、来自混沌初开的星辰法则与永夜本源之力,强行炼化、湮灭其中的毒素。”白茯苓眼神空洞,仿佛在诉说别人的命运,“而失去这个‘源’的我……”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虚无的笑:
“可能会修为尽废,神魂残缺,记忆混乱,甚至……变成一个痴傻的凡人。灵胎……也可能因为失去大部分母体滋养和神性联系而枯萎。但至少,毒素能解,我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这就是……我的第四种方法。”她看向苏见夏,眼中是平静的绝望与决绝,“置之死地,而后……或许无生。”
苏见夏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浑身血液都仿佛被洞中的寒气冻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汹涌而出。
修为尽废,神魂残缺,记忆混乱,变成痴傻的凡人……甚至可能失去孩子……这比直接杀了白茯苓,更让她无法接受!
“不……茯苓……不要……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等陆学长……或者……或者我去求沈清辞!他一定有办法!你不能……”苏见夏语无伦次,哭着想要冲过来阻止。
“见夏!”白茯苓厉声喝止,尽管虚弱,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结界已设,没有回头路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帮我护法,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我。如果……如果我失败了,或者最终变成一个傻子……”
她目光柔和了一瞬,看向苏见夏,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
“带砚翎走。远离神界,远离魔域,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告诉他……他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至于路无涯和沈清辞……随他们去吧。”
说完,她不再看苏见夏崩溃的脸,缓缓闭上了眼睛。
发间,那支“星河碎晶永夜寒髓簪”再次亮起,这一次,星辉不再柔和,而是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璀璨。冰蓝的寒髓之光与暗红的魔力、几近干涸的神力微光、以及腹中灵胎散发的那一丝淡蓝神性,开始在她周身艰难地、混乱地交织、剥离、重组……
一个混杂着瑰丽与不祥光芒的、极不稳定的能量漩涡,以她为中心,缓缓形成。漩涡中心,那些幽蓝的毒丝仿佛嗅到了极致诱惑,疯狂地显现、汇聚,扑向那个新生的“源”……
玄冰洞内,气温骤降,连冰壁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嘎吱声。结界之外,风平浪静;结界之内,一场惨烈至极的自我献祭与净化,已然开始。
苏见夏瘫坐在结界边缘,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泄露一丝一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冰台中央那个被光芒吞噬的、孤寂决绝的身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
茯苓,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