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养魂阵的光芒如同静谧的黑色潮汐,在寝宫内无声流转,将外界的喧嚣与混乱隔绝。暖玉榻上,白茯苓(泠音)的沉睡,在阵法和凰血晶残留能量的持续滋养下,终于从濒死的边缘,缓缓拉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数日。魔域没有日月轮转,只有永恒变化的魔光与暗影。
白茯苓纤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后缓慢上浮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清晰。最先恢复的是感知——身下是温润舒适的玉石触感,鼻尖萦绕着一种清冽中带着奇异甜香的魔域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体内不再有那种疯狂被抽取生命力的空虚与剧痛,虽然依旧虚弱,多处伤势隐隐作痛,神魂也仿佛蒙着一层阴翳,但至少……不再濒临崩溃。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色初时有些涣散,随即迅速凝聚,恢复了惯有的清澈与冷静,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茫然。她先是下意识地扫视周围——陌生的环境,奢华中透着魔域特有的诡秘风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月白的寝衣已被换成一套柔软的、玄黑色暗纹里衣,布料是顶级的魔域云丝,触感细腻,但……这颜色,这款式,过于深沉,且尺寸明显宽大,显然是男子的衣物。
她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中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嫌弃。这什么品味?黑黢黢的,丑死了。
记忆如同潮水回涌。寂静骨殿的惨烈血战,强行撕裂空间归来的路途,神界门前冰冷的流言与空荡的失望,以及最后……决然踏入魔域,在万魔殿中直面路无涯滔天怒火的情景……
对了,路无涯。
她记得自己最后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里是魔域,是他的寝宫。
她真的……逃出来了。也真的,来到了这里。
心口处,似乎轻松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填满。她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稍一用力,便牵动了胸腹间的伤势,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跌了回去。
“醒了就别乱动。”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命令语气的声音,从寝宫角落的阴影中传来。
白茯苓心中微凛,循声望去。
只见路无涯正靠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兽皮的墨玉椅中,单手支着额角,血瞳半阖,似乎正在小憩,又似乎只是闭目养神。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黑锦袍,只是外袍敞开,露出里面同色的劲装,银发未束,有几缕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旁。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甚至带着淡淡的青影,但周身那股霸道凛冽的魔尊气势,却并未因姿态的慵懒而减弱分毫。
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一直守着?
这个念头让白茯苓心绪有些微妙。她移开目光,平复了一下呼吸,才重新看向他,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有些干涩:“……魔尊。”
路无涯缓缓睁开眼,血瞳之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目光如同实质,将她牢牢锁定。
“看来还没傻,认得人。”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听不出喜怒,从墨玉椅中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几步便走到暖玉榻边。
他没有立刻问她感觉如何,也没有追问神界发生了什么,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上那件显然属于他的玄黑衣袍,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平坦的小腹处顿了一瞬,迅速移开。
“感觉怎么样?”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似乎少了些冷硬。
“死不了。”白茯苓简短地回答,同时忍不住又扯了扯身上过大的衣襟,语气带着明显的嫌弃,“……就是这衣服,太难看了。你们魔域就没有正常点的女子衣物吗?”
路无涯血瞳一眯,被她这醒来第一句不是道谢不是问情况而是嫌弃衣服给噎了一下,随即嗤笑:“丑?这可是魔域最好的‘暗夜云丝’,刀剑难伤,水火不侵,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本尊的衣服,你敢嫌丑?”
“料子再好,颜色款式不对也是白搭。”白茯苓毫不客气地回怼,试图再次撑起身,这次动作更慢,也更小心,“穿着像是套了个麻袋,行动都不便。”
路无涯看着她倔强又吃力的样子,还有那理直气壮嫌弃他衣服的模样,血瞳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似是恼火,又似是好笑。他忽然伸出手——
不是扶她,而是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不轻,却巧妙地避开了她的伤处,将她重新按回榻上。
“本尊让你别动。”他语气带着不耐,“鬼枯手那老家伙说了,你现在的身体跟纸糊的没两样,神魂更是一碰就碎。不想再躺个十天半月,就老实点。至于衣服……”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显然过于宽大的玄黑衣袍上又扫了一眼,哼了一声:“……先将就着。本尊的衣服,还委屈你了不成?”
白茯苓被他按着,挣脱不得,只能抬眼瞪他。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和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霸道。
“这是哪里?”她问。
“本尊的寝宫。”路无涯答得理所当然。
“我的衣服……谁换的?”她语气带着戒备。
“本尊换的。”他打断她,血瞳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异样,“你那身破烂,沾满血污尘灰,早就不能要了。怎么?本尊亲自伺候你换衣,你还敢有意见?”
白茯苓脸颊微热,偏过头:“……不敢。只是魔尊大人日理万机,何必亲自做这些小事。”
“小事?”路无涯嗤笑一声,俯身凑近了些,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脸上,“白茯苓,你以为你现在是谁?在本尊的地盘,用本尊的阵法,躺本尊的床,穿本尊的衣服……你的一切,现在都是本尊的事,没有小事。”
他的话语带着一贯的蛮横,却又似乎……藏着别的意味。
白茯苓心脏莫名一跳,转过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血瞳。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未消的余怒,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按着肩膀动弹不得。
“路无涯……”她唤他的名字,试图让气氛正常一点,“谢谢你……收留我。也谢谢你……让人救治我。”
“收留?救治?”路无涯重复着这两个词,血瞳中的光芒更暗了些,“白茯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你昏迷前,在万魔殿里,对本尊说过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提醒,“你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白茯苓怔了一下。她想起来了。那是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他的承诺。
“记得。”她点头,“我答应过,来魔域助你。我现在……”
“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助个屁!”路无涯粗暴地打断她,语气又带上了火气,“本尊要的是一个能打架能杀敌的战神,不是一个躺在床上要人伺候的伤患!还嫌衣服丑?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去挑!”
他的话很刺耳,但白茯苓却奇异地没有生气。她能听出,那怒火之下,更多的是对她不顾惜自己的恼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后怕。
“我会尽快恢复。”她认真地说,“给我一点时间。”
路无涯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直起身,松开了按着她肩膀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本尊给你时间。”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讥诮的冷硬,“但不是让你逞强。鬼枯手他们会负责调理你的身体和神魂。你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本尊,或者外面的魔侍。但是——”
他猛地转回身,血瞳再次锁定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一,在本尊允许之前,不许离开这座寝宫,更不许动用任何力量,尤其是你那该死的归墟之力!”
“第二,按时吃药,配合治疗,不许阳奉阴违。”
“第三,”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古怪,目光再次扫过她的小腹,“……关于你身体里的‘某些情况’,鬼枯手会慢慢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不必胡思乱想,更不许自作主张。”
白茯苓听得云里雾里。“某些情况”?是指她的伤势和蚀魂魔气吗?为什么他的语气这么……别扭?
“什么情况?”她追问。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路无涯显然不打算现在解释,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不耐烦的事情,“总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躺在这里,给本尊好好养着。养好了,才有资格兑现你的‘承诺’。”
说完,他似乎不打算再给她发问的机会,转身就朝寝宫门口走去。
“路无涯。”白茯苓在他身后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神界那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没什么事吧?”
路无涯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血瞳中瞬间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讥诮。神界?那个让她伤成这样、流言四起、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
他猛地拉开门,对外面候着的魔侍冷冷吩咐:
“传令下去:即日起,万魔殿进入最高戒备。加强各处封印巡查,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另外,派人盯紧神界那边的动静,特别是冰霄殿和沉星海方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不耐烦:
“……还有,去库房挑些好的料子,找几个手艺好的,赶制几套……女子的衣物送来。要舒适、便于活动、颜色……”他回头,瞥了一眼榻上正看着他的白茯苓,血瞳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别总是黑的。看着晦气。”
“是!遵命!”魔侍凛然应诺,迅速退下。
路无涯这才转回身,重新看向白茯苓,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听到了?神界好得很,你的主神大人想必正忙着。至于你,现在只需要操心你的伤,还有——”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等下送来的新衣服,合不合你挑剔的眼。”
说完,不再等她反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寝宫,厚重的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寝宫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白茯苓独自躺在暖玉榻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别总是黑的。看着晦气”。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丑”且“像麻袋”的玄黑衣袍,又想起他最后那个别扭的眼神和吩咐,心中那股从神界带来的冰冷涩然,似乎又被这蛮横中透着古怪细心的举动,搅动得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波澜。
神界已成过往。
魔域,是现在。
未来会怎样?
她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在这片陌生的、危险的土地上,在她嫌弃他衣服丑之后,那个霸道的魔尊,似乎……听进去了?
她缓缓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纷乱的人和事,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开始尝试以最温和的方式,配合着外界的滋养,一点点修复自己破碎的身体与神魂。
寝宫外,路无涯并未走远。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血瞳望着魔域永恒晦暗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与她一对的、此刻微微发烫的赤黑骨戒。
她来了。
带着一身伤,一颗冷掉的心,一个麻烦的秘密,还有……该死的挑剔。
但他路无涯,既然接下了,就不会再放手。
神界如何,沈清辞如何,都不重要了。
从现在起,她的世界,只能有他。
而她嫌弃的衣服……他会让她穿上最适合她的、属于魔域,也属于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