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冰龙宫的践行宴在一种微妙的、各怀心思的氛围中草草结束。白茯苓那番“断片”说辞和沈清辞那句“忘了也好”,算是暂时堵住了路无涯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嘴,也给了众人一个心照不宣的台阶。
然而,路无涯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离开龙宫,众人驾驭法器或施展遁术,朝着南明离火境的方向行进。为了节省时间和灵力,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主要是防止两位大佬再打起来),龙王友情提供了一艘体型不大却速度极快、隐匿性不错的冰晶飞舟。
飞舟内空间有限,众人各自寻了位置打坐调息,气氛有些沉闷。白茯苓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下方飞速掠过的、渐渐由纯白冰原过渡为苍莽雪林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额头上已经消肿、只剩下淡淡红痕的伤口,眼神有些放空。
那些被强行压下的醉后记忆碎片,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时不时冒出来刺她一下。糖葫芦,求亲,磕头,血泪……还有那些更加模糊的、关于“小宝宝”和“堕魔域”的绝望呓语……每想起一点,心口就一阵闷痛和难堪。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眼下最重要的是前往凤族,拿到涅盘凰血晶,完成最后的任务,然后……解除同心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静地……
没等她规划完自己的“退隐”生活,一片暗红色的阴影便笼罩了她旁边的座位。
路无涯毫不客气地在她身侧坐下,血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侧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还在想昨天的事?”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恶劣的调侃,“糖葫芦的滋味……可还回味?”
白茯苓身体一僵,指尖蜷缩了一下,没理他,继续望着窗外。
路无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本王倒是觉得,你醉后所言,甚是有趣。保护本王?当本王娘子?嗯……胆子不小,想法也不错。”
白茯苓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路无涯,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
“魔尊殿下,”她声音平淡,“醉酒胡言,当不得真。殿下何必再三提起,寻我开心。”
“胡言?”路无涯挑眉,血瞳逼近了些,“本王倒觉得,酒后吐真言。至少……比某些人清醒时,口是心非要可爱得多。”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飞舟另一端闭目打坐、气息冰冷的沈清辞。
白茯苓心头一跳,再次别开脸:“殿下说笑了。”
路无涯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试图再次缩回壳里的模样,血瞳微眯,忽然换了种语气,不再那么戏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认真的探究:
“若是本王说……当真了呢?”
白茯苓一怔,诧异地看向他。
路无涯血瞳深深,锁住她的眼睛:“你说要当本王娘子,保护本王……本王,准了。”
白茯苓:“……?”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魔头又在发什么疯?
“等此间事了,跟本王回魔宫。”路无涯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魔后的位置,给你留着。”
白茯苓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和释然。
“魔宫……”她轻轻摇头,“我不去。”
路无涯血瞳一沉:“为何?怕了?还是……舍不得某位‘主神’?”
“都不是。”白茯苓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只是……不想再待在那种地方了。”
神界也好,魔域也罢,对她而言,都是束缚,是牢笼,是充满了算计、规则与身不由己的是非之地。
“等事情解决了……”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我跟你走好了。”
路无涯血瞳一亮。
但白茯苓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那点亮光又凝住了。
“不过,我不回魔界。”白茯苓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我要回凡界。”
“凡界?”路无涯皱眉。
“嗯。”白茯苓点点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向往,“在凡界……他们的手,没那么长。”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神界那帮对她下咒、散布谣言的老顽固。凡界灵气稀薄,规则松散,神魔势力渗透相对较弱,确实是躲避风头和……安静度过余生的好地方。
“然后呢?”路无涯看着她眼中那丝微弱的光亮,追问道。
“然后……”白茯苓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弧度,“搭个小院子住。”
她似乎真的开始规划起来,眼神都柔和了些许:
“我可以继续行医,养自己应该没问题。”她顿了顿,瞥了路无涯一眼,补充道,“我……也会烧饭。养你的话……应该……也没问题?”
这话带着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评估自己“饲养”魔尊的可行性。
路无涯听得有些想笑,又觉得心头某个角落莫名地软了一下。养他?这女人还真敢想。
“不过……”白茯苓话锋一转,理直气壮地开始分配任务,“小院子,还是得你来搭!”
她看着他,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力气大,又会法术,搭房子肯定比我快。而且……锅碗也得你洗!”
她可没忘记这位是尊贵的魔尊,但在她规划的“凡间小院”生活图景里,似乎自动把他降级成了……需要干活的“合伙人”?
路无涯血瞳微闪,看着她那副认真规划、甚至开始“安排”他的模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新奇又有趣。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平淡琐碎的未来设想,与他过去千万年所经历的征战、权谋、以及魔宫的奢靡阴森截然不同,却意外地……让他有些心动。
他正想说些什么,白茯苓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小声嘀咕:“不过……你会搭房子吗?魔尊好像不需要自己动手盖房子吧……”
路无涯:“……”
他刚要开口证明自己无所不能(虽然确实没盖过房子),一道冰冷清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忽然从飞舟另一端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也可以学着搭小院。”
沈清辞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白茯苓,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笨拙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急切。
他听到了。
听到了她说要跟路无涯走(虽然是去凡界),听到了她规划的那个有院子、有炊烟、有平淡生活的未来。
而他,被排除在外。
不,或许从一开始,在她心里,他就已经被排除在那个未来之外了。因为他是主神,因为神界的规则,因为揽月(的谣言),因为那些老顽固……还有,因为他自己曾经的懦弱与伤害。
可是……
听到她说要给别人搭院子,给别人烧饭,甚至规划着“养”别人……那股锥心刺骨的疼痛与不甘,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也可以!
他也可以离开神界(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心惊),也可以学着做那些他从未做过的事情!搭院子,洗碗……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可以去学!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讨好与急切。
飞舟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沈清辞,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那位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主神口中说出的。
陆时衍的扇子掉在了地上。秦越瞳孔微缩。苏见夏捂住了嘴。柳风和沈星河直接石化了。连赤炎都疑惑地歪了歪头。
白茯苓也彻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沈清辞,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近乎脆弱又执拗的光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他……在说什么?
学着搭小院?
主神青珩,要学着……搭凡间的院子?
路无涯血瞳骤然收缩,周身魔气隐隐波动,看向沈清辞的眼神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与敌意。
“青珩,”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你是在说笑吗?神界至尊,跑去凡界搭院子?洗碗?你那帮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怕不是要哭晕在凌霄殿?”
沈清辞没有看路无涯,目光依旧紧紧锁着白茯苓,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坚冰在碎裂,露出底下汹涌却炙热的熔岩。
“神界……”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并非不可舍弃。”
“若你想要的是凡尘小院……”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我陪你。”
飞舟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白茯苓更是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沈清辞,看着他那张永远淡漠的脸上,此刻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认真与决绝。
陪她?
舍弃神界?
搭小院?
这真的是那个她认识了几千万年、永远将责任与规则放在第一位的主神青珩吗?
路无涯脸上的戏谑彻底消失,血瞳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与一种被严重挑衅的暴怒。
“青珩,你疯了。”他冷冷道。
沈清辞终于将目光转向路无涯,冰蓝色的眼眸中,是同样毫不退让的冰冷与威严:
“疯与不疯,与你无关。”
“她的事,由她自己决定。”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无形的威压再次弥漫开来,飞舟都仿佛轻微震颤了一下。
而风暴的中心——白茯苓,却只觉得荒谬、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力。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谁的争夺,谁的牺牲,谁的“陪你”。
她想要的,只是简单的、安静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一个或许再也无法实现的生活。
她缓缓垂下眼眸,避开那两道灼人的视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都别说了……”
“我累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流逝的云海与山川,侧影孤寂而疲惫。
凡尘小院的梦很美。
但对她而言,或许终究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的醉后呓语罢了。
飞舟在沉默中继续前行,载着各怀心事、关系复杂的一行人,驶向那火焰与秘密交织的南明离火境。而方才那番关于“小院”的争执,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久久未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