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月那句“这,就是我的答案”说完,兵工厂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不是真的没声音——远处还有零星的打斗,阿织的虫群还在嗡嗡响,岩垒低沉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但这些声音都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开了。在这片被净月之华和苍白光芒分割出来的小天地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根锁链吸引住了。
暗紫色的锁链,缠在圣光麒麟的角上,缠了不知道多少年。
现在它开始动了。
不是被外力拉扯的那种动,是从里面……从锁链和麒麟角接触的那一圈地方,开始出现细细的裂纹。裂纹很细,像冬天窗玻璃上结的冰花,一开始只有几道,然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裂纹里透出光。
不是麒麟身上那种温暖的金色光,也不是殿主手里那种苍白的净化光,是另一种……更柔和,更微弱,像萤火虫尾巴那种一闪一闪的、淡金色的光丝。光丝从裂纹里渗出来,在空气里飘,飘不远,就绕着锁链打转。
幽冥殿主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没往下压,也没收回来。他面具下的眼睛盯着那些光丝,盯得死死的。林晓月能感觉到——不是用灵念,就是一种直觉——殿主在等。等麒麟的反应,等这个被他亲手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完美作品”,会不会真的对她说的话有反应。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
一秒,两秒,三秒。
锁链“咔”地响了一声。
很轻,但在这么静的地方,清楚得像石子掉进深井。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
圣光麒麟那双空洞的、琉璃般的金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漫上来了。
不是光,不是能量。
是水汽。
薄薄的一层雾,凝在眼睛表面,越聚越厚,最后凝成了一滴……泪。
晶莹的,温热的,带着一点点淡金色光晕的泪珠,在麒麟眼眶里转了转,顺着脸颊的弧度滑下来,在下巴尖儿那儿悬了一会儿,“嗒”一声,掉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那是被剥离情感后,流下的第一滴泪。
“……不可能。”幽冥殿主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出来,不再是那种冰冷的平静,而是裂开了一道缝,透着一种……茫然的、难以置信的味道,“情感剥离是彻底的……锁链没有破损……怎么会……”
锁链又响了。
“咔,咔咔……”
裂纹在扩大。那些淡金色的光丝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开始像有生命一样沿着锁链缠绕、编织。圣光麒麟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那声音很奇怪,不像痛苦的呻吟,也不像悲伤的哭泣,就是一种……从很深的地方涌上来的、本能的声响。
林晓月的心脏跳得有点快。她没有收回净月之华,反而把灵念铺得更开,更温柔地探过去。不是去冲击,不是去强行共鸣,就是……像伸手去摸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那样,轻轻地、试探地靠近。
“您看,”她转头对殿主说,声音放得很轻,眼睛却还看着麒麟,“它记得。不是用情绪记得,是用……别的东西记得。”
麒麟又呜咽了一声,这次它低下头,巨大的头颅垂下来,额角几乎要碰到地面。
那滴泪滑过的地方,苍白的光芒像被烫到一样往后退。不是被驱散,是……被融化了。那片金属地面上,竟然冒出了一点点极淡的、嫩绿色的苔藓痕迹——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但在这一片死寂的苍白里,绿得扎眼。
锁链开始崩解。
不是从外面被打碎,是从里面,从麒麟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醒了,正在从内部把这些禁锢一寸一寸撑开、撕裂。
“停下!”殿主终于动了。
他不再维持那个高高在上的姿态,黑袍猛地扬起,双手飞快地结印,更多的苍白光芒从他掌心涌出来,像潮水一样扑向锁链,想把它重新加固、压回去。
但这一次,苍白光芒碰到了阻力。
不是林晓月的净月之华——她还在维持防御——是麒麟自己。
那些从裂纹里渗出来的淡金色光丝,突然活了。它们扭动着、交织着,在麒麟周身织出一层薄薄的、温暖的光晕。那光晕不刺眼,甚至有点透明,但就是有一种……温度。
一种活着的温度。
苍白光芒撞上金色光晕,没有爆炸,没有对抗,而是开始……消融。像雪遇见太阳,一点点化开,被光晕吸收、转化。
“它……它在吸收净化之光?”苏墨在旁边低声说,声音里全是难以置信。
“不,”林晓月摇摇头,她能感知得更清楚,“它是在……‘想起来’。”
圣光麒麟又流了一滴泪。
这一滴泪掉在地上,那片嫩绿色的苔藓“唰”一下蔓延开来,从指甲盖大小变成巴掌大,苔藓中间甚至冒出了两三个米粒大小的、白色花苞。
麒麟的眼睛还是空洞的,但空洞深处,开始有画面闪过——碎碎的,一片一片的,像打碎的镜子。林晓月通过净月之华的连接,隐约抓住了几个碎片:阳光很好的草原,几只小兽蜷在它身边睡觉;一个受伤的人躺在它面前,它低下头,用角碰了碰那人的伤口,伤口慢慢愈合;夜晚的星空下,它安静地站在村子口,身后是熟睡的屋舍……
那是它被剥离情感之前的记忆。
没有附带喜怒哀乐——那些都被抽走了——但记忆本身,那些画面、那些光、那些温度,就承载着某种东西。
某种叫做“意义”的东西。
“您剥离了它的喜怒哀乐,”林晓月看向殿主,声音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但您剥离不了它做过的事,守护过的人,被需要过的那些瞬间。这些还在,这些‘它曾经存在过’的证据,还在。”
她深吸一口气:“存在本身,就会想继续存在下去。而想继续存在,就需要理由。它的理由,从来不是什么理性计算,就是那些它治好的伤,守住的夜——哪怕它已经不记得‘高兴’是什么感觉了,但它记得那些画面,而那些画面,就是它还想发光的原因。”
锁链崩解的速度加快了。
大片的暗紫色碎片从麒麟角上剥落,还没落地就化成灰。金色的光丝越来越密,像藤蔓一样缠绕、包裹,把整根锁链裹成了一团流动的光。
麒麟抬起头,看向幽冥殿主。
眼睛里还是没有情绪。
就是一种……平静的注视。
然后它转过头,看向林晓月。
一道金色的光流从它身上延伸出来,轻轻触向净月之华的边缘。
林晓月没有躲,她放开了防御,让那道温暖的光流渗进来。
没有语言,只有画面:
它看见林晓月在翡翠林地里,蹲在地上给一只断翅的月光狐包扎;看见她在清泉镇的医馆,整夜整夜地守着受伤的御兽;看见她把清心莲按在岩垒伤口上时,手抖得厉害;看见她对曦光说“等你回来”时,眼里的信任;看见她在雷音矿洞,面对那些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御兽时,第一反应不是攻击,是伸出手,想去碰触那些痛苦……
最后,它看见刚才——看见林晓月挡在所有人前面,撑起那片净月之华,不是为了打赢谁,是为了说:
你看,情感值得存在,羁绊有意义,这个世界,不只有冰冷的最优解。
麒麟收回了光流。
它又流了一滴泪。
这一滴泪落在地上,那片苔藓“轰”一下炸开,嫩绿色像潮水一样蔓延,瞬间覆盖了周围三米的地面。苔藓里的白色花苞全开了,很小,很淡,但真真切切是花。
幽冥殿主的手垂了下来。
掌心的苍白光芒熄灭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片开着花的苔藓地,看着泪流不止的麒麟,看着那根正在从内部崩解、快要撑不住的锁链。
面具下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锁链就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
“咔啦!”
锁链,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