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京城繁华街道的青石板,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声响,却压不住车厢内沉重的气氛。腰间的“杏林待诏”和“金针待诏”素银腰牌冰凉光滑,上面的云纹和药鼎印记仿佛烙印在皮肤上,时刻提醒着林玄与秦越人这份“嘉许”背后无形的枷锁。车窗外,市井的喧嚣、店铺的招幌、行人的面孔如流水般掠过,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层阴霾——以及车后如影随形、若即若离的几道隐晦气息。
皇帝的监视,如同悬顶之剑。这在意料之中。
然而,当马车驶入相对僻静的、通往隐竹苑的巷弄时,秦越人的眉头猛地一蹙!心口处,那块龙蚕帛传来的灼痛感骤然加剧,不再是之前靠近严世蕃时那种阴冷的牵引,而是一种尖锐、怨毒、带着刻骨仇恨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淬了剧毒的针,正隔着虚空狠狠扎向他!
这感觉……异常熟悉!是那种源自血脉深处、不死不休的仇怨!
“秦兄?”林玄立刻察觉到他气息的异常波动,低声询问。他的灵觉也敏锐地捕捉到,除了官家那些训练有素的监视者,巷子深处几处阴影里,还蛰伏着几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更加阴狠、更加躁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杀机,目标明确地锁定着他们的马车,尤其是锁定着秦越人!
秦越人没有回答林玄,只是猛地掀开了马车侧窗的布帘一角,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向巷子深处那几处阴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金针囊上,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凛冽寒意。
“停车!”秦越人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驾车的护卫是萧景琰的心腹,闻令立刻勒紧缰绳。马车在巷子中段戛然而止。跟在后面的陈锋和护卫也立刻警觉地停下,手按刀柄,迅速散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巷子里一片死寂。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两侧高墙的阴影拉得老长。几片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出来。”秦越人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巷弄中,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压抑的杀意,“藏头露尾的鼠辈,也配窥视于我?”
话音落下,巷子深处那几处阴影微微晃动。片刻之后,三个身影缓缓从墙角的阴暗处踱了出来。
为首一人,身形高瘦,穿着一身价值不菲却略显陈旧的锦缎长衫,面容与已下狱的皇甫嵩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加年轻,也更加阴鸷。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一双眼睛却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掀开车帘的秦越人,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怨毒与仇恨,几乎要喷出火来!正是皇甫嵩的独子——皇甫明!
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人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凶悍,腰间挎着一柄厚背鬼头刀,气息剽悍,显然是个外家功夫高手。另一人则身形矮小,动作轻捷,眼神飘忽不定,如同暗夜中的狸猫,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暗器毒药之流。
“秦——越——人!”皇甫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扭曲的快意,“果然是你!你这欺师灭祖、构陷忠良的叛逆!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我看你还往哪里逃!”他每说一个字,眼中的怨毒就加深一分,身体也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微微颤抖。
秦越人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寒,仿佛在看一具死物:“皇甫明。丧家之犬,也敢狺狺狂吠?你父亲皇甫嵩,勾结邪修,垄断药材,草菅人命,罪证如山!落得今日下场,是咎由自取!我不过是替天行道,为那些枉死在他手中的冤魂讨个公道罢了。”
“住口!”皇甫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尖叫,“公道?狗屁的公道!没有我父亲,没有皇甫家,他萧景琰算什么东西?你这丧门星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背主求荣、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今日我皇甫明在此立誓,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以祭我父在天之灵!”
他身后的魁梧大汉发出一声低沉的狞笑,手已经握住了鬼头刀的刀柄。那矮小汉子则眼神更加飘忽,手指悄无声息地探向腰间。
陈锋脸色铁青,手一挥,太子府的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刀剑出鞘半寸,寒光闪烁,将马车牢牢护在中间,与皇甫明三人对峙。巷子里的空气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皇甫明!”陈锋厉声喝道,“皇甫嵩罪有应得,陛下圣裁已定!你身为罪臣之子,不思悔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京师重地拦截太子贵客,口出狂言,意欲行凶?还不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等刀剑无眼!”
“太子贵客?哈哈哈!”皇甫明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指着秦越人腰间的素银腰牌,“‘金针待诏’?好大的名头!不过是我父亲当年一脚就能踩死的蝼蚁,靠着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攀上了高枝,就真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了?秦越人,你这‘待诏’的身份,能护你几时?这京城,想让你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他这话语,意有所指,直指严世蕃。
秦越人眼神冰冷,心口的灼痛感在皇甫明那刻骨的恨意刺激下如同毒火燎原。但他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反而异常冷静。皇甫明此刻现身,绝非简单的复仇心切。更像是某种试探,或者说,是被人推出来投石问路的石子!
“陈统领。”秦越人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冷冽,目光却依旧如同冰锥般钉在皇甫明脸上,“不必与此等疯犬多费口舌。他若敢动,杀了便是。陛下刚授我二人‘待诏’之衔,便有丧家之犬当街行刺,我倒要看看,这背后主使之人,有几颗脑袋够砍!”
这话,既是说给陈锋听,更是说给皇甫明,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听!直接将冲突的后果拔高到了挑战皇权、蔑视圣裁的高度!同时点明“背后主使”,警告意味十足。
皇甫明脸上的狂笑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身后的魁梧大汉和矮小汉子也明显犹豫了一下,看向皇甫明。他们虽凶悍,但也深知在京城当街袭击皇帝刚“嘉许”的人,尤其还牵扯到太子,后果绝对是灭顶之灾!
“哼!”皇甫明死死盯着秦越人,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冲上去拼命的冲动。他知道秦越人说的是事实。现在动手,不仅杀不了秦越人,自己这些人立刻就会被打成反贼,死无葬身之地!严世蕃也不会保他,只会把他当成弃子!
“秦越人!你休要得意!”皇甫明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充满怨毒的话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京城,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我们走!”他狠狠地剜了秦越人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头里,然后猛地一挥手,带着两个手下,迅速退入巷子更深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那股尖锐怨毒的刺痛感也随之迅速远离,但秦越人心口龙蚕帛的灼热感并未完全平息,如同留下了仇恨的烙印。
陈锋松了口气,挥手示意护卫收刀:“秦先生,林先生,受惊了。这皇甫明,疯狗一条,不足为惧,但其背后……”
“我知道。”秦越人放下车帘,声音冰冷,“严世蕃的狗罢了。走吧。”
马车再次启动,驶向隐竹苑。车厢内,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林玄闭目感应片刻,缓缓道:“官家的尾巴还在,三条。皇甫明的人,走远了。但他留下的那股怨毒之气……如同跗骨之蛆。” 他的灵觉对气息的感应极其敏锐,皇甫明那源自血脉的仇恨,如同一种恶毒的诅咒,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秦越人没有说话,只是摩挲着腰间的金针囊,眼神幽深如寒潭。皇甫明的出现,像是一根毒刺,扎破了皇帝“嘉许”下那层看似平静的表象,露出了京城漩涡下更加血腥狰狞的獠牙。父亲的仇,师门的恨,自身的怨,如今又加上皇甫明这疯狗般的纠缠……这“金针待诏”的身份,既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
“皇甫残党……”林玄低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看来这京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也更浑。严世蕃,已经开始落子了。”
马车驶入隐竹苑的大门,厚重的黑漆大门缓缓关闭,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来自暗处的毒蛇,已经亮出了獠牙,正潜伏在阴影中,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