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麦田还裹着一层薄雾,露水沉甸甸地压弯了穗尖。
守灯亭顶上的太阳能灯刚刚熄灭,余晖般的光晕还在碑文上缓缓退去。
第三天,风比前两日更冷了些。
村口那辆黑色警车碾过碎石路的声音格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刮过骨头。
它没有减速,径直冲进村心广场,刺耳的鸣笛撕开了晨间的宁静。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跳下车,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从后排拖下一个瘦削的少年——周小海,双手被铐在背后,肩头淤青未散,却仍死死抱着一卷用油纸层层包裹的账本,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骨血。
“抢政府东西!该判十年!”人群迅速围拢,有人唾骂,有人摇头,也有人悄悄后退,生怕沾上晦气。
陈景明拄着拐站在人群边缘,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锈齿轮在转动。
他本不该来,医生说他脑部震荡未愈,需静养。
可昨夜他梦见妹妹站在麦田深处喊他名字,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是泪,是冷汗。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像1996年夏天雷雨前那种闷在胸口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走近警车,脚步缓慢而沉重,拐杖敲击地面的节奏与记忆碎片共振。
就在他抬眼望向少年那一瞬——
脑海深处,一道猩红的文字猛然炸开:
【怕儿子叫我爸时,我也变成畜生】
陈景明浑身剧震,拐杖几乎脱手。
那不是系统久违的启动,更像是灵魂被剖开的一道裂口。
他盯着周小海的脸,看见的却是二十年前那个蜷缩在出租屋卫生间里的自己:台灯昏黄,电脑屏幕蓝光映着伪造的银行流水单,指尖发抖,嘴里喃喃:“只要能买房落户,只要她能在上海生下来……”
那时他也怕。怕有一天孩子叫他“爸爸”的声音里,带着羞耻。
此刻,这少年眼中的倔强与恐惧,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从未承认的罪。
李娟拨开人群走来,手里攥着一份刚打印的案情通报,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她脸色苍白,声音压得很低:“周小海潜入镇档案室,只偷了一份账本。他说……要‘还清我爸欠全村的债’。”
她顿了顿,目光钉进陈景明眼里:“你还记得96年征兵顶替的事吗?”
他愣住,下意识伸手摸向胸前口袋——那里藏着烧焦的日记残页。
指尖触到粗糙的边缘,一行歪斜字迹浮现脑海:“爹说,我不去,全家都得饿死。”
他没答话。喉咙像是被麦秆堵住。
十五年前,周德海,这个沉默寡言的村会计,因一笔百万征地补偿款失踪案被判贪污罪,入狱五年,出狱后精神失常,三年后投井自尽。
而如今这本泛黄的账本,竟记录了款项流向:镇政府三任领导、城投公司、地产掮客……一条条签字,一笔笔截留,全是以“公共利益”之名。
他们让一个人背负全村的痛。
王强连夜召集村民大会。
祠堂里灯火通明,烟味混着汗臭弥漫。
他站在供桌前,拍着桌子吼:“不管什么理由,偷就是偷!必须重判!不然以后谁都能闯政府大门?”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一声颤巍巍的打断。
拾荒老人老刘拄着竹竿站起来,牙齿几乎掉光:“我……我也签过‘自愿放弃’协议。他们拿粮本威胁,说不签字,明年就没米领。”他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出火光,“我们不是不想告,是我们不敢活!”
全场骤然死寂。
小芳,那个总爱穿红裙子的女孩,怯生生举起手:“我爸要是活着……也会偷账本吧?他常说,这地是祖宗留下的命根子。”
王强怔住了。
他望着墙上新立的“寻亲墙”——上面贴满失踪孩童的照片、离乡打工者的旧信、还有当年被强拆房屋的门牌号。
其中一张,正是周德海家门口那块写着“德”字的木匾。
他忽然觉得嗓子发苦。
良久,他低头,嗓音沙哑:“这孩子……不是贼。”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他是替我们所有人问一句——凭什么苦的总是穷人?”
没人回应。但有人默默掏出了笔。
第二天清晨,县法院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风从麦田吹来,带着泥土与将熟作物的气息。
阳光斜照在法院门口的国徽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视线。
车门打开,葛兰芝走出车外,一身剪裁锋利的黑西装,步履沉稳如丈量过每一步距离。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法庭入口。
袖口微扬,露出内衬一角——四字刺绣清晰可见:程序正义。
她唇线紧抿,眼神如刀。
身后,记者小马架起摄像机,镜头对准那扇即将关闭的大门。
而在村口,守灯亭的感应灯忽明忽暗,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的回响。
无需修改
县法院的玻璃门在葛兰芝身后无声合拢,像一扇通往铁律世界的闸刀。
她步履未停,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精准得如同节拍器,每一步都像是对秩序的宣誓。
阳光斜切进走廊,在她袖口掠过一瞬,那四字刺绣——“程序正义”——如烙印般闪现。
旁听席早已坐满。
村民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神情紧绷;记者小马的摄像机架在角落,红灯亮起,镜头微微颤抖。
陈景明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拐杖倚在膝边,脸色灰败,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
他没穿正装,只一件旧夹克,拉链半开,露出里面泛黄的t恤。
那是他妹妹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上面印着“上海科技馆”的字样,如今字迹斑驳,像一段被时间啃噬的记忆。
庭审开始。
葛兰芝站起身,声音清冷而锋利:“被告人周小海,非法侵入国家机关办公场所,窃取机密档案,其行为已严重破坏行政秩序与公共信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他声称要‘还债’,可谁赋予他以私义践踏公权的资格?我们必须用判决斩断这条复仇的链条,否则今日是账本,明日便是枪。”
话音落下,空气凝滞。
就在这时,陈景明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迟缓,却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重量。
拐杖轻点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惊醒了沉睡的回音。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他。
“我申请作为辩护人出庭。”他说,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
法官老吴皱眉,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你无律师资格,不具备出庭辩护权。”
陈景明不答。
他只是从随身的铁盒里取出一卷老旧的录音带,塑料壳裂了缝,标签模糊不清。
他将它递向书记员:“请先听这个。”
法庭内一片哗然。
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摇头,李娟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震惊、担忧,还有一丝近乎痛楚的了然。
法官沉默数秒,最终点头。
录音机启动。电流杂音过后,是一段遥远而潮湿的夏夜。
蝉鸣、风声、远处狗吠……然后,是粗哑的男声,压低却充满威胁:
“你不来顶这个名额,明年麦种化肥全断!娃儿上学的钱也别想拿!”
背景里,一个女人压抑地啜泣,紧接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爹……我喘不上气……”
“忍着!等签完字就给你买药!”
录音戛然而止。
法庭陷入死寂。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消失了。
陈景明闭上眼。
他知道,这一段声音,不只是证据,更是钥匙——开启他脑海中那道封印已久的“共罪映射”。
视野骤然扭曲。
记忆与现实交叠,他看见自己蜷缩在出租屋卫生间伪造银行流水的画面,也看见周小海抱着账本被拖下警车的身影。
而此刻,他的目光锁定在葛兰芝身上。
就在她冷笑开口:“谁来为真正的受害者负责?”的刹那——
眼前猛然炸开一幅画面:煤油灯下,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泪流满面。
一个中年女人夺过纸张,狠狠撕碎,怒吼:“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姐供得起就不错了!”旁边男孩怯生生地喊:“姐,我不想种地……”
那女孩,是葛兰芝。
陈景明的心脏剧烈抽搐。
他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共鸣——不是同情,而是共罪。
她也曾是那个被牺牲的人,如今却站在审判台上,用制度之刃切割另一个被碾碎的灵魂。
葛兰芝嘴唇突然发抖,话筒“啪”地掉落。
全场愕然。
法官老吴迅速宣布休庭。
人群骚动着退场,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陈景明扶着墙踉跄后退,额头渗出血丝,顺着太阳穴滑下。
小杨医生急忙上前搀扶,指尖触到他手腕时吓了一跳——脉搏快得几乎要断裂。
“你用了双倍痛苦换她一秒共感?”医生压低声音问,语气里带着责备与心疼。
陈景明喘息着,点了点头,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值得……至少有人听见了。”
风从法院外吹来,穿过守灯亭,拂过麦田。
野麦花簌簌摇曳,穗浪起伏,仿佛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那些未曾被记录的名字,那些被压下的哭喊,那些藏在账本夹层里的指印与泪痕。
而在无人注意的法院后巷,葛兰芝蹲在墙角,肩头剧烈起伏。
她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纸上字迹歪斜:
“求你别举报我抄答案……我妈病着,我要是留级,家里就供不起弟弟了……”
她盯着那行字,久久不动,像一尊正在风化却仍倔强挺立的石像。
与此同时,王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一份复印件。
纸页边缘焦黑,是他昨夜从周小海怀里抢下来那本账本的备份。
他低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签名,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也吹动了不远处守灯亭顶上那盏太阳能灯——忽明,忽暗,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