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七天。
七天足够她摸清岳府的大致格局,习惯那些繁复的衣裙,也勉强适应了没有电、没有自来水、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生活。
李氏把她当眼珠子似的疼着,这让她既感动又有些不自在。岳银瓶本来的性子就活泼,爬树翻墙的事儿没少干,这点倒和她挺像。
只是李氏看她看得紧,伤没好全之前,连后院那棵老槐树都不让靠近。
这天下午,李氏在厨房忙活晚膳,岳银瓶蹲在灶台前帮忙烧火。柴火噼啪作响,灶膛里橙红的火苗舔着黑乎乎的锅底,热气蒸得她额角沁出细汗。
她盯着那团火,有些出神。
香港现在是什么季节?司徒奋仁应该已经接受她死了的事实了吧?他那么倔的一个人,会不会又钻牛角尖?马小玲和况天佑……他们还好吗?
胸口忽然一阵闷痛,不是伤口疼,是那种心被揪紧的感觉。她攥了攥手里的烧火棍,指节发白。
“安娘,火小些,汤要滚出来了。”李氏的声音从灶台另一边传来。
岳银瓶回过神,忙抽出几根柴火,灶膛里的火势弱了下去。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正要起身去水缸舀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灶台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一只狸花猫。
毛色油亮,背上是典型的鱼骨纹,四只爪子雪白,像穿了小袜子。它蹲在那里,尾巴尖轻轻摆动,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岳银瓶愣住了。
这猫……太眼熟了。
那眼神,那蹲坐的姿态,甚至右耳尖上那个小小的缺口…
“招财?”她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疯了。招财是她和司徒奋仁在香港捡的流浪猫,养在求叔医馆里,后来她死了,猫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怎么可能出现在南宋的岳府厨房里?
可那猫听到她叫,竟真的站起身,迈着优雅的步子朝她走来。走到她脚边时,它停下,仰起头,轻轻“喵”了一声。
声音软绵绵的,和记忆里招财讨食时的调调一模一样。
岳银瓶蹲下身,伸手想摸它。狸花猫没有躲,反而主动蹭了蹭她的手指。那触感温暖柔软,带着活物特有的生命力。
“你长得……好像我之前捡来的狸花猫啊。”她喃喃道,声音有些发颤。
狸花猫又蹭了蹭她的腿,然后抬起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人性化的神情。它勾起嘴角…
猫真的会笑吗?开口说话了:
“宿主,你的小可爱来咯~”
熟悉的声音。
不是从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响在脑海里,那种带着点机械感却又刻意卖萌的调调…
系统。
岳银瓶整个人僵住了。
她瞪着脚边这只猫,手指还停在它脑袋上,指尖冰凉。
七天。她在这个陌生时代茫然无措了七天,胸口揣着不敢细想的恐慌和孤独,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是香港的天台、司徒奋仁的眼泪、马小玲颤抖的手。
她以为自己又被命运随意抛掷,以为这次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而现在,这只猫,这个声音……
“系统……!!”岳银瓶猛地揪住猫耳朵,不是用力,是那种带着颤抖的、近乎失态地抓住:“你跑哪儿去了?!”
“嗷嗷嗷!我的耳朵!松手松手!”
系统在她脑海里惨叫,身体却乖顺地没有挣扎,只是用爪子扒拉她的手腕:“宿主你轻点!我现在是实体猫!会疼的!”
“你还知道疼?!”
岳银瓶眼睛红了,她咬着牙,声音压得低低的,怕被厨房另一边的李氏听见,可那股憋了七天的委屈和愤怒全涌了上来:“你把我丢到这鬼地方!一声不吭!我喊了你多少遍你听见了吗?啊?”
招财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猫耳朵耷拉下来:“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为什么现在才来?!”
岳银瓶松开它耳朵,却一把将猫抱起来,搂在怀里,手臂收紧。那温暖的小身体贴着她,让她忽然鼻子发酸,“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我……”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哽得厉害。
招财安静下来,用脑袋蹭蹭她的下巴,尾巴轻轻环住她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脑海里那个声音才又响起,这次没了卖萌的调调,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宿主,对不起嘛……时空穿梭需要能量,我攒够了才能定位到你。而且这个世界…有点特殊,我花了点时间适应规则。”
岳银瓶把脸埋在猫毛里,深吸一口气。猫身上有阳光和尘土的味道,暖烘烘的。
她闷声问:“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第二次穿越?任务呢?目标呢?你又要我干什么?”
招财在她怀里动了动:“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唔……就是,宿主你来这个时代是有原因的,但是具体原因我现在不能说,反正最后我们还会回去的……”
岳银屏抬起头,盯着猫眼睛:“不能说的原因?又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招财眼神飘忽,猫胡子抖了抖:“差……差不多吧。反正宿主你信我,我不会害你的。既来之则安之嘛,你就当……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
岳银瓶简直气笑了:“我上辈子体验成日本贵妇,这辈子体验成岳飞女儿,下次呢?体验成什么?皇宫里的太监?”
招财:“……那不至于。”
岳银瓶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觉得特别累。她把猫放回地上,自己也坐倒在灶台边的柴堆上,抱着膝盖。
“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要待多久,不知道要做什么。”她声音低下去,盯着灶膛里明明灭灭的火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招财蹭到她腿边,小声说:“能回去的,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岳银瓶扯了扯嘴角,“上次你说会帮我,结果呢?死在了日本。”
招财不说话了,只是用脑袋一下一下蹭她的腿。那姿态里带着愧疚,还有某种它无法言说的无奈。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锅里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和柴火噼啪的轻响。李氏在另一边切菜,刀落在案板上有节奏的笃笃声。
岳银瓶看着灶火,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怨谁呢?
怨系统神出鬼没?怨命运捉弄人?
还是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扑出去救珍珍?
如果不救,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还在香港,还能看见司徒奋仁?
可如果不救,珍珍就死了。
她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算了。”她低声说,伸手摸了摸招财的脑袋:“来都来了。”
招财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岳银瓶盯着它:“别再突然消失了。有什么事,提前告诉我,哪怕不能全说,也给我个心理准备。”
招财用力点头,猫脑袋上下晃动:“嗯嗯!我保证!”
岳银瓶这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她拍拍身上的灰,重新拿起烧火棍:“去边上玩吧,别让娘看见你会说话,吓着她。”
招财“喵”了一声,轻盈地跳到窗台上,蜷成一团晒太阳去了。
岳银瓶继续烧火,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至少,不是一个人了。
---
又过了三日,岳银瓶胸口伤处已结痂,动作利索许多。
李氏虽仍不让她练枪,却允她在院里走动。
这天晌午刚过,岳府门外传来马蹄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李氏正在教岳银瓶绣一方帕子…
岳银瓶捏着针像捏着烧火棍,扎得手指头好几个眼儿…闻声都抬起头。
“许是你爹回来了?”李氏眼睛一亮,放下绣绷就要起身。
话还没落,院门已被推开。先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四十上下,皮肤黝黑,丝毫不显凶恶,反透着股憨厚耿直。他穿着半旧的褐色短打,腰间挎着刀,进门就抱拳:“李夫人!”
李氏认得他,是岳飞麾下的老兵,姓徐,人都唤他老徐。
跟着岳飞南征北战十几年,忠心耿耿。
“徐大哥。”李氏忙迎上去:“可是鹏举回来了?”
“元帅尚有军务,命我先回来报个平安。”老徐声音洪亮,说着侧身让开:“箭头副将也来了,说要看看银瓶小姐。”
他话音落下,门口光线一暗,又一人迈步进来。
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材高大挺拔,穿着棕黄与墨绿相间的布质战衣,虽沾着尘土,却浆洗得干净利落。头发在头顶高高挽成髻,用墨绿发带牢牢束紧,两侧余发披散肩头,衬得一张脸轮廓分明。
岳银瓶抬头看去,手里的针“啪嗒”掉在绣绷上。
那张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分明是况天佑的模样…不,比况天佑年轻些,眉眼间没有那份沉淀了六十年的沧桑疲惫,而是一种属于年轻将领的锐气的勃勃生机。
可那五官,那轮廓,分明就是况天佑的翻版。
记忆里模糊的面孔在这一刻骤然清晰。
是了,箭头大哥……原来长这样。
岳银瓶呆住了,直勾勾盯着他,连李氏叫她都没听见。
箭头大步走进院子,先对李氏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李夫人。”
“箭头副将。”李氏笑着点头,“一路辛苦。鹏举他……”
“元帅再有三日必归,李夫人无需担心!”箭头声音洪亮,透着军人特有的爽朗。他说完话,目光自然转向站在李氏身后的岳银瓶,眉头却微微一皱。
这丫头今天怎么怪怪的?往常见了他,早就像小雀儿似的扑过来,缠着要听战场故事,要学新枪法。
今儿倒好,站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活像见了鬼。
箭头走到岳银瓶面前,弯下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银瓶?不认得箭头大哥了?”
岳银瓶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有点干:“你……你是箭头?”
箭头挑眉:“嗯?才几天,银瓶你就不认识我了?”他伸手,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撞坏脑袋了?”
那一下不疼,却让岳银瓶一个激灵。
她捂住额头,瞪着眼前这张和况天佑一模一样的脸,心里翻江倒海。
太像了。这不会是况天佑的前世吧?还是说…况天佑的某一世是箭头?
“安娘前些日子受伤,许是还没好全,有些恍惚。”
李氏忙打圆场,拉过岳银瓶的手,轻轻拍了拍,又对箭头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烧了一桌菜,快进屋歇歇。”
箭头又看了岳银瓶一眼,那眼神带着探究,却没再多问,只点点头:“有劳夫人。”
一行人进了堂屋。老徐是个爽快人,坐下就夸李氏手艺好,说军中伙食粗糙,早馋这一口了。
箭头话不多,坐得笔直,吃饭时也透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碗筷几乎不发出声音。
岳银瓶坐在李氏旁边,全程低着头扒饭,却时不时偷偷瞟箭头一眼。
越看越像。不只是脸,连一些小动作都像,况天佑思考时习惯性用食指轻叩桌面,箭头此刻手指也在桌沿无意识地点着。甚至他们微微蹙眉时,眉心那道褶皱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可性格似乎不同。况天佑内敛克制,常把情绪压在心底。箭头却更外放,眉宇间有股年轻将领的傲气和冲劲。但那种重情重义、热血丹心的底色,又好像一脉相承。
一顿饭岳银瓶吃得食不知味。李氏看出她不对劲,饭后便让她回房歇着。
岳银瓶如蒙大赦,起身就要溜。
“银瓶。”箭头却叫住了她。
岳银瓶脚步一顿,回头。
箭头已经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站近了便有股压迫感。
但他眼神是温和的,甚至还带了点笑意:“伤好了?”
“……差不多了。”岳银瓶小声说。
“那正好。”箭头抱臂看她:“前阵子我在军中琢磨出一套新枪法,正想找人试试。要不要我教你?”
岳银瓶抬眼看他。让一张和况天佑一模一样的脸教她枪法?这感觉太诡异了。
可转念一想,她现在不是毛悦悦,是岳银瓶,一个十二岁渴望习武的将门之女。拒绝反而惹人生疑。
她眨眨眼,努力挤出属于岳银瓶的那种明媚烂漫的笑:“好啊好啊,箭头大哥!”
笑容有点僵,语气也有点过于刻意。箭头盯着她看了两秒,眉头又蹙起来。
“你今日果然怪怪的。”他直言不讳:“往常听说能学新枪法,你能蹦三尺高。怎么,不喜欢枪了?”
“喜欢!当然喜欢!”岳银瓶忙道:“就是……伤口还有点疼,不敢太激动。”
箭头神色这才缓和些:“那便等你全好了再说。”
“到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要吃得住苦。”
“我吃得住!”岳银瓶挺了挺胸脯,这回语气自然了些。
箭头这才笑了笑,伸手想揉她脑袋,手到半空又顿住…大约是想起她已不是三四岁的小娃娃,而是个半大姑娘了。他改而拍拍她肩膀:“好,那说定了。”
他手掌宽厚温热,拍在肩上有力却不失分寸。
岳银瓶看着他转身走回堂屋的背影,心里那点违和感慢慢沉淀下来。
不管他是不是况天佑的前世,此刻他是箭头,岳飞的副将,待她如兄长的年轻将领。
而她,是岳银瓶。
招财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轻盈地跳到她脚边,仰头“喵”了一声。
岳银瓶弯腰抱起它,走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她把猫放在床上,自己也坐下来,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发呆。
“宿主。”招财的声音在脑海响起,“那个人……”
“我知道。”岳银瓶打断它:“长得像况天佑。”
“不只是像。”招财顿了顿,“他的灵魂波长和况天佑有高度相似性。但又不完全一样,像是……同一块玉,雕成了不同的物件。”
岳银瓶转头看它:“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招财尾巴摇了摇:“没什么,就是觉得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
岳银瓶不说话了。她躺倒在床上,手臂搭在眼睛上。
是啊,奇妙。
莫名其妙的穿越,长得像故人的陌生人,还有这只会说人话的猫。
窗外传来箭头和老徐在院中说话的声音,洪亮爽朗,带着军人特有的豪气。
李氏在厨房收拾碗筷,瓷碟相碰的清脆声响隐约可闻。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有温度,有气味,有活生生的人。
岳银瓶放下手臂,看着帐顶。
既然来了,就好好活着吧。作为岳银瓶,好好活着。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招财凑过来,蜷在她颈窝,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阳光从窗格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
南枝栖雀,暂得安巢。
如此也好,慢慢来吧。
她总会习惯的。
就像习惯这个时代,习惯这个身体,习惯这个新的身份一样。
总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