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之前虚弱依赖截然不同的平静与坚持。这变化让韩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笑意取代。
“当然，有什么疑问，尽管问。”韩玉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放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开诚布公，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沈阳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第一，”他抬起头，直视韩玉的眼睛，“‘阈限探员’具体做什么？我需要知道，我可能面对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危险程度，还有……性质。”
他没有问“是否危险”，而是直接问“做什么”和“性质”，表明他已经接受了风险的存在，关注点在于任务本质。
韩玉似乎对他的直接略感满意，点了点头：“具体任务会根据你的资质、成长阶段和项目需要来安排。初期可能是对特定‘阈限场’（你可以理解为残留着特殊能量或信息场域的地方）进行感知、记录和初步稳定工作。随着能力提升和经验积累，可能会涉及更深入的场域探索、异常实体接触，甚至……协助进行一些基于前沿理论的‘交互实验’。”
他顿了顿，补充道：“性质上，它既是科学研究，也是实践探索。我们的目标是理解并安全地利用那些超越常规物理法则的现象和力量。当然，所有行动都会在严格的安全规程和保护措施下进行。”
“异常实体？交互实验？”沈阳捕捉到这两个关键词，“像那天我在花园里遇到的那种人……也是‘实体’或‘实验’的一部分吗？”
他直接将花园遭遇抛了出来，既是试探韩玉对“其他受试者”的态度，也是在暗示自己并非一无所知。
韩玉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分，眼神变得深邃：“你遇到他了？看来你的感知确实很敏锐。”他没有否认，而是直接承认，“那是另一个早期项目的参与者，可惜，他的精神和生理层面与‘场域’的适配出现了严重问题，导致了不可逆的损伤。他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这也正是我们不断改进技术、完善选拔和培训体系的原因——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
他将那疯癫年轻人的遭遇归咎于“早期技术不成熟”和“个体适配问题”，既解释了现状，也侧面强调了他们现在“更安全、更先进”，同时暗示沈阳的“适配性”可能更好。
“第二，”沈阳没有在第一个问题上纠缠，继续问道，“如果我加入，我的自由会受到多大限制？我还能接触外界吗？比如我的家人、朋友，或者……从事其他工作？”
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关乎他是否会被彻底“圈养”起来。
“作为‘阈限探员’，你的身份和行动需要高度保密，这自然会带来一些限制。”韩玉坦诚道，“初期培训和任务期间，与外界的非必要联系会受到管制。但并非完全隔绝。我们会有妥善的安排，确保你的亲人知道你在从事一份特殊的‘研究工作’，并定期获得你的平安消息。至于其他工作……‘阈限探员’本身就是一份全职的、并且回报远超普通行业的工作。当然，如果你未来在某些领域有特别的兴趣或才能，组织也会酌情考虑支持。”
回答很官方，但核心意思明确：自由受限，但与外界不会完全失联；必须全职投入，但回报丰厚。这是一份卖身契，但包装得相对“人性化”。
“第三，”沈阳的问题开始触及核心，“力量的来源和代价。韩老师，您提到过‘改变自身命运的力量’。这力量来自哪里？是像上次沉浸那样，通过技术模拟赋予的‘体验’，还是……更‘真实’的东西？获得它，需要付出什么？”
他紧紧盯着韩玉，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那暗青光点的本质，以及这个组织真正的目的。
韩玉沉默了足足三秒。这三秒里，他眼中的温润笑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欣赏、探究和某种难以言喻复杂的严肃。
“阳阳，你比我想象的，触及得更深。”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力量，确实存在。它并非单纯的技术模拟，技术只是‘桥梁’和‘放大器’。真正的源头，在于那些‘阈限场’本身，在于那些超越我们常识的维度、规则或存在。”
他选择了相对模糊但指向明确的说法，承认了“真实力量”的存在。
“至于代价……”韩玉的目光变得锐利，“任何超越常理的力量，都伴随着相应的风险和精神负荷。你需要学习如何控制它，驾驭它，而不是被它吞噬。你需要接受系统的训练，强化你的精神和意志。更重要的是，你需要忠诚——对组织的忠诚，对探索使命的忠诚。力量是一把双刃剑，组织会为你提供鞘和剑法，但你必须是那个握剑的人，并且剑刃要对准正确的方向。”
忠诚。控制。风险。他给出了一个充满暗示却又保留核心的回答。力量真实存在，但获得和使用它，需要付出自由、忠诚，并承担被反噬的风险。
“最后一个问题，”沈阳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如果……我拒绝呢？”
观察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小圆桌上茶壶的热气袅袅上升，却驱不散那份陡然降临的冰冷压力。
韩玉的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但眼神却平静得令人心悸。
“阳阳，你是个聪明人。”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而有力，“拒绝，意味着你选择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但有些经历，一旦发生，就无法真正抹去。那些‘真实的感觉’，那些‘异常’的感知，会一直伴随着你，在一个无法理解你的世界里，你会感到格格不入，甚至……被视为异类。”
他开始描绘拒绝后的“困境”。
“组织出于对你个人安全和项目保密的考虑，也会为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归宿’——或许是一份清闲但远离公众视野的工作，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长期休养。你的生活会被妥善照料，但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归宿”、“长期休养”、“止步于此”……这些词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拒绝，等于被变相软禁或雪藏，在“妥善照料”中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而且，他还暗示，即使拒绝，那些异常感知也会让沈阳无法融入正常社会。
这不是选择，而是通牒。要么加入，要么被“处理”。
沈阳沉默着，指尖的杯壁已经冷却。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的选择权。所谓的“考虑”，不过是对方给予的一点体面，或者说是观察他反应的过程。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在“加入”和“拒绝”之间二选一，而是如何在“加入”的框架下，为自己争取最大的生存空间、信息权限和……变强的机会。
他抬起头，脸上的迷茫和挣扎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锐利。
“我明白了，韩老师。”他开口，声音平稳，“我愿意加入‘阈限探员’计划。”
韩玉眼中的最后一丝审视散去，露出了真切的笑意，那笑容仿佛阳光穿透云层，温暖而具有感染力：“明智的选择，阳阳。欢迎加入。”
他伸出手。
沈阳看着那只修长、干净、仿佛蕴含着无形力量的手，没有立刻去握。他继续说道：
“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韩玉的手停在半空，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玩味：“哦？说说看。”
“第一，我需要了解与我自身‘特质’相关的、更详细的基础信息。我需要知道，我可能会遇到什么，力量体系大致如何划分，有哪些已知的风险和案例。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成为下一个‘花园里的那个人’。”
“第二，我需要一个明确的成长路径和资源支持计划。包括训练内容、指导者、以及……获取稳定提升的途径。”他强调了“稳定提升”，暗示自己知道力量可以成长。
“第三，在非任务期间，我需要保留一部分个人空间和隐私。至少，我的休息场所，不应该是一个24小时无死角监控的观察室。”
“第四，关于我的家人和朋友，我需要一个更具体、更让我安心的联络和报平安方案，不能仅仅是‘妥善安排’。”
他一口气说出了四个条件，条理清晰，既关乎生存（信息、安全），也关乎发展（资源、成长），还涉及到基本的人权（隐私、亲情）。这是他仔细权衡后，提出的、对方有可能接受的底线要求。
韩玉静静听完，收回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观察室里安静得只剩下那规律的敲击声。
半晌，他停止了敲击，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很合理的要求，阳阳。看来，你不仅勇敢，而且思路清晰。”韩玉点头，“第一条，基础信息和风险告知，是入门培训的第一课，自然会向你开放相应权限的资料。第二条，成长路径和资源支持，是‘探员’体系的核心部分，我们会为你量身定制。第三条，个人空间……可以安排。你会有一间独立的、设施齐全的起居室，监控仅限于必要的安全区域。第四条，家人联络方案，我们可以详细拟定，确保既符合保密要求，又能让你安心。”
他几乎全盘接受了沈阳的条件，态度干脆得让沈阳都有些意外。
“不过，”韩玉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权利与义务对等。你享受这些待遇的同时，也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的纪律，全力以赴完成培训和任务。并且，你需要签署一份具有法律效力和……其他层面约束力的保密及服务协议。”
其他层面约束力……恐怕指的是超越普通法律的神秘约束吧。
“当然。”沈阳点头。他早就料到会有协议，而且约束力绝不会仅限于法律。
“很好。”韩玉站起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文件夹，推到沈阳面前，“这是初步的意向协议和基础守则。你可以先看一下。正式的协议和具体安排，会在你完成初期适应性培训和评估后签署。”
他看了一眼手表：“明天开始，你将转入‘探员预备区’，开始第一阶段的培训和评估。小唐会协助你办理相关手续和转移。”
谈判结束。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明显的威逼，一切都在平静而高效的对话中完成。但沈阳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踏入了这个庞大而诡异组织的内部轨道。
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但他掌心那点微弱的暗青光点，却在这一刻，仿佛感应到了他决绝的心意，轻轻地、有力地脉动了一下。
如同黑暗中，终于亮起的第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