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前的混乱逐渐平息。
溃散的叛军或被擒获,或逃匿无踪,忠诚的侍卫与及时赶到的援军正在清理战场,收缴兵器,将一具具尸体拖走,泼水冲刷着青石地面上凝固发黑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火把燃烧的烟燎气,混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场中央那个被两位少女扶住的、摇摇欲坠的少年身上。
马凤面白如纸,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迹,呼吸微弱而急促,方才那强行催谷、近乎榨干生命本源的两箭,尤其是最后凝聚星辰金粉的决死一击,已然将他推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他勉强站立着,身体大半重量都倚在及时冲到他身边的刘彩盈身上,逐日神弓无力地垂落在地,被他一脚虚踩着,才未完全脱手。
阿依玛站在另一侧,她没有伸手去扶,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傲立风沙的白杨,那双深邃的草原眸子紧紧落在马凤脸上,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震撼,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重新认识眼前之人的审视。
她手中依旧握着她的长弓,弓弦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射向赵德忠那一箭的余韵。
“小疯子!你怎么样?别吓我!”刘彩盈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却又怕碰疼了他,急得眼圈通红。
马凤艰难地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只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又是一小口淤血咳出,吓得刘彩盈脸色比他还要苍白。
就在这时,乾清宫那扇被撞得有些歪斜的朱漆宫门,被侍卫从内里完全推开。
皇帝乾兴廷在内侍和几名重臣的簇拥下,缓步走了出来。
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险些皇位不保甚至性命堪忧的帝王,此刻脸上并无太多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沉的疲惫与冰寒。
他的龙袍有些凌乱,发髻也微微散开,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扫过满地狼藉的广场,最终,定格在了被刘彩盈和阿依玛护在中间的马凤身上。
方才宫门外那石破天惊的两箭,尤其是那道金光贯日、瞬杀张环的景象,他在宫门缝隙后看得真真切切!
若非这少年如同神兵天降,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扭转战局,此刻站在这里的,恐怕就是手持伪诏、逼他逊位的刘贵妃了!
他的目光在马凤年轻却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脚下那柄古朴沉重、暗金流转的长弓上,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震动与探究。这弓……还有那金光……
“陛下!”周围众人,包括那些赶来救驾的将领和大臣,纷纷跪倒在地。
马凤也想挣扎着行礼,却被皇帝抬手阻止了。
“马凤?”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走到近前,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今夜拯救了他和整个王朝的少年将军。
“末将……马凤,参见陛下。”马凤强提一口气,声音虚弱,但依旧清晰。
“你的伤势……”皇帝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那摇摇欲坠的身形,眉头紧锁,“太医!速传太医!”
立刻有内侍飞奔而去。
皇帝的目光再次回到马凤脸上,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感慨与毋庸置疑的赞赏:“马爱卿,今夜……多亏了你。若非你及时出现,力挽狂澜,朕与这大辽江山,恐已落入逆贼之手。此乃擎天保驾之功,朕,记下了。”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声音提高,带着帝王的威严,传遍整个广场:“马凤救驾有功,力挽社稷于倾覆,此功,当彪炳史册,重赏!”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附和。
然而,马凤却并未露出任何欣喜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刘彩盈的搀扶,推开阿依玛下意识伸过来想扶住他的手,踉跄着,向前踏出一步,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皇帝,缓缓地,却是无比坚定地,双膝跪倒在地。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势,让他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但他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
“马爱卿,你这是为何?”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伤势沉重,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身!”
“陛下!”马凤抬起头,直视着皇帝那双深邃而充满威仪的眼睛,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臣……臣并非为赏赐而跪。臣斗胆,恳请陛下……赦免一人!”
“哦?”皇帝眉头微挑,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语气沉了下来,“你要朕,赦免谁?”
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凤身上,不明白这位刚刚立下不世奇功的少年将军,为何会在此时提出这样一个看似不合时宜的请求。
马凤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臣,恳请陛下,赦免冷宫之中的……丽妃,冯氏!”
冯氏!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不少知晓内情的老臣心中炸响!
就连皇帝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愕然、追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阴沉。
“冯氏……”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马凤,“你……为何要为她求情?你与她,是何关系?”
马凤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不再有任何隐瞒,也无法再隐瞒。
他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探入自己染血的衣襟内侧,摸索着,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半块质地温润、雕刻着精美凤凰图案的玉佩!
玉佩在周围火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那凤凰的形态,与皇室成员的身份玉佩极其相似,却又有些微的不同。
与此同时,他微微侧过头,扯开了些许衣领,露出了脖颈侧面一块月牙形状胎记!
玉佩!胎记!
这两个特征结合在一起,如同两道闪电,掀开了皇帝脑海中尘封多年的记忆!
他记得,当年丽妃失去爱女精神一度失常,曾反复呓语,说她的孩子脖颈有一块月牙形状的胎记……还有那枚他当年私下赏赐给丽妃、寓意吉祥的凤纹玉佩,给了孩子一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能解释一切的通天猜想,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满了皇帝的心!
他死死地盯着马凤手中的玉佩,又死死地盯着他脖颈上的疤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去丽妃那里把另外一半玉佩取来!”皇帝急切的命令道。
没多久半块玉佩就被取来,和马凤的玉佩完美的吻合。
“你……你……”皇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抬手指着马凤,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混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愧疚,“这块玉佩……这道疤……你……你究竟是谁?!”
马凤迎着皇帝那几乎要将他看穿的目光,用尽最后的力气,挺直了嵴梁,声音虽然虚弱,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臣,马凤,乃八年前于辽国皇宫出生、却被奸人设计以女婴替换、险遭毒手,后被忠仆救出,流落边塞的……臣的生母,便是冷宫之中,含冤负屈八载的冯夫人!臣的本名……应是,乾德智!”
乾德智!
四皇子!
这一刻,万籁俱寂!
连风声似乎都停止了!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无论是跪在地上的大臣将领,还是周围的侍卫宫人,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刘彩盈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恍然,原来……原来他竟然是……
阿依玛握着弓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深邃的眼眸中光芒剧烈闪动,仿佛许多之前不解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皇帝更是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被身后的内侍慌忙扶住。
他看着跪在眼前这个遍体鳞伤、却目光坚定如星的少年,看着他那与记忆中丽妃隐约相似的眉眼,看着那枚玉佩和那道疤痕……过往的疑点,刘贵妃的种种异常,丽妃多年的疯癫与冤屈……无数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敢深思、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可怕真相!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愤怒、愧疚、以及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猛烈爆发!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扶起马凤,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酸楚与恍然:
“孩子……你……你竟然是……是朕的……皇儿……”
护驾之功,救母之机。
马凤以自身的鲜血与忠诚,终于撬开了沉重的宫门,也为母亲冯夫人,挣得了一线沉冤得雪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