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废弃砖窑。
这里被夜枭选作暂时安置前来投效的江湖人士的据点,虽简陋破败,却胜在偏僻隐蔽,足够容纳这几十号形形色色、心怀各异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劣质酒浆混合的气味,与贫民区据点那挥之不去的药味截然不同。
马凤并未亲临此地,他依旧藏身于那间陋室,如同蛰伏于九地之下的潜龙。
但通过夜枭事无巨细的汇报,以及几名安插其中的老成“隐麟”成员的暗中观察,他对砖窑内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些新近汇聚而来的人,成分复杂。
有像“石敢当”那般家破人亡、只剩一身硬骨和血仇的老镖师,沉默寡言,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
有“青燕子”那般身负血债、心思灵巧、善于打探的女子,身形灵动,常在人群中穿梭,收集着各种零碎消息;
也有几个自恃勇力、桀骜不驯的汉子,对夜枭订下的种种规矩颇感不耐,私下里牢骚不断。
整训与管理,绝非易事。
夜枭既要弹压刺头,树立威信,又要安抚人心,甄别忠奸,忙得脚不沾地。
马凤给他的指示只有八个字:“外松内紧,徐徐图之。”
他明白,仓促之间,难以指望这群乌合之众能形成多强的战斗力,眼下只需维持住基本秩序,不生出大乱子,便算是成功。
这日傍晚,夜枭刚处理完砖窑内一起因口角引发的械斗,将挑头的两人分别关押,正觉心力交瘁,一名负责在外围警戒、扮作樵夫的隐麟成员却神色仓皇、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
“头儿!出……出大事了!”那樵夫脸色煞白,声音因急促而尖利。
夜枭心头一凛,挥手屏退左右,将他拉到僻静处,沉声道:“慌什么!慢慢说,何事?”
“是……是二皇子!”樵夫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惧,“二皇子乾德义,今日午后在从西山围场返回京城的官道上,遭遇大批死士伏击!护卫死伤……死伤惨重!二皇子本人虽被亲卫拼死护住,侥幸逃生,但也受了惊吓,据说手臂还中了一箭!”
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夜枭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皇子遇刺!
这可是天大的事!
尤其是在如今朝局暗流汹涌、夺嫡之争日趋白热化的关头!
“消息确实吗?”
夜枭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厉声追问。
“千真万确!”樵夫急声道,“现在外面都传疯了!官道已经被京营和内卫府的人彻底封锁,正在大肆搜捕刺客!京城九门戒严,许进不许出!咱们安排在官道附近茶摊的眼线亲眼看到大队官兵和太医的车驾急匆匆往城里赶!”
夜枭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超之前刘家钱庄的风波。
这已不再是商业打击或江湖恩怨,而是直接撼动国本、牵扯储位的大案!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下令砖窑内所有人严禁外出,加强警戒,自己则换上便装,以最快的速度,绕开所有可能设卡盘查的大路,潜回了贫民区的核心据点。
当他将这个消息带回时,陋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刘彩盈正在给牛天扬喂水,闻言手一抖,碗里的水洒出了些许,她慌忙用布巾擦拭,脸色却已是一片苍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马凤原本正在闭目调息,闻声骤然睁开双眼。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先是一瞬间的震惊,随即便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封般的冷静所取代。
他没有像夜枭和刘彩盈那样失态,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详细情形。”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夜枭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包括伏击的地点、时间、死士的大致人数和悍不畏死的作风、二皇子受伤的情况以及目前官方的反应,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现场留下了几具刺客的尸体,据说内卫府的人查验后,发现他们身上带有……带有大皇子府侍卫的腰牌和信物!现在朝野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大皇子乾德仁眼见二皇子势大,按捺不住,行此雷霆手段,欲除之而后快!”
“荒谬!”
马凤尚未开口,刘彩盈却已忍不住低呼出声,她虽不谙朝堂权谋,却也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大皇子素来以仁厚着称,虽与二皇子不睦,但怎会……怎会用如此酷烈直接的手段?这岂不是自绝于天下吗?”
夜枭苦笑道:“刘姑娘所言极是。但如今人证‘确凿’,加之二位皇子相争已久,有此动机,只怕……大皇子此番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陛下已然震怒,据宫里的眼线传出的模糊消息,大皇子已被软禁于府中,听候发落。”
陋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牛天扬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马凤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唯一的、望向狭窄巷道的小窗前。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
他没有去看那所谓的“证据”,也没有去评断大皇子是否无辜,他的思绪,如同高速运转的机括,在已知的线索和庞大的信息网中飞速穿梭、勾连、排除、印证。
刘贵妃……安国侯……内卫府可能的勾结……黑煞门……吴惊雷残党……二皇子遇刺……指向大皇子的“铁证”……
一个个看似孤立的事件和人物,在他脑海中逐渐串联,勾勒出一张阴险而庞大的网。
他想起爷爷牛天扬曾无意中提起过,宫廷斗争中最狠辣、也最难防备的,并非直来直去的攻击,而是这种“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毒计。
“不是大皇子。”马凤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
夜枭和刘彩盈同时看向他。
“大皇子或许平庸,或许与二皇子有隙,但他不是傻子。”马凤转过身,目光如冰似雪,扫过两人,“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用如此拙劣、如此容易被抓住把柄的方式去刺杀风头正劲、护卫森严的二皇子,成功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失败了更是万劫不复。这不符合他的利益,更不符合他背后那些支持者的利益。他们若有此魄力和手段,二皇子也未必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将军的意思是?”夜枭的心提了起来。
“是刘贵妃。”马凤吐出这个名字,字字冰冷,“只有她和安国侯,才有动机,也有能力,布下这个局。”
他踱步到房间中央,烛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分析如同抽丝剥茧:“你们想,二皇子若死,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是那个痴傻的三皇子,也就是刘贵妃的亲生儿子!届时,成年皇子中,便只剩下被扣上‘弑弟’罪名、注定与皇位无缘的大皇子,她的儿子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唯一的继承人!”
“即便二皇子不死,只是受创,也能借此机会,将最大的竞争对手大皇子彻底扳倒,一箭双雕,扫清她儿子登基道路上最大的两块绊脚石!至于那些指向大皇子的‘证据’……”马凤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意,“对于掌控着内卫府部分力量,又与黑煞门等江湖势力勾结的刘家来说,伪造几块腰牌,安排几个死士身上带着特定信物,很难吗?”
夜枭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经马凤这一分析,整个事件的脉络顿时清晰起来,那隐藏在“兄弟阋墙”表象下的,是更为歹毒、更为深远的宫廷阴谋!
“好狠的计策!好毒的心肠!”刘彩盈听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看向床上昏迷的牛天扬,又看向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马凤,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愤怒。这些藏在深宫里的女人,为了权力,竟能如此不择手段!
“将军,那我们……”夜枭看向马凤,等待指示。如今局势骤变,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
马凤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黑暗,看清那紫禁城中的波谲云诡。
“静观其变。”他缓缓吐出四个字,“现在跳出去,无论帮哪一边,都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让刘贵妃和她的人,先去唱完这出‘嫁祸江东’的戏。”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森冷:“但是,隐麟不能闲着。夜枭,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渠道,不惜代价,暗中查证那些刺客的真实身份,查他们最近的落脚点,接触过什么人,资金从何而来……刘家做事,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我们要找到能证明大皇子清白的证据,或者……直接指向刘家的铁证!”
“这……恐怕极难。”夜枭面露难色,对方既然敢如此行事,必然已将首尾处理得极为干净。
“我知道很难。”马凤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夜枭身上,“但这是我们的机会。一旦找到,我们手中就多了一张足以搅动整个局面的牌。记住,暗中进行,绝不可暴露。”
“是!属下明白!”夜枭凛然应命,他感受到了马凤话语中的决心与重量。
马凤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人事不知的爷爷,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但他这条潜龙,或许正可借此浑水,寻得那一线腾空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