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成功的兴奋劲儿,像泼在烧红铁块上的水,“滋啦”一声腾起股热气,转眼就蒸发在冬日的冷风里,只剩下一块更加沉重、更加烫手的现实。
甲片是能抗住了,可怎么把它变成成千上万副能穿到北境将士身上的完整铠甲?这个念头,像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比那副四十多斤的样品甲还要沉。
黑伯回到工坊,没庆祝,也没休息,甚至没顾上喝口水。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参与试制的十几个老伙计全叫到跟前,指着那块带着狰狞划痕的成功甲片,哑着嗓子开始分派任务:“老张,你带三个人,专攻甲片锻打!就按这个厚度和硬度来!料要选最匀净的熟铁,火候差一丝都不行!老王,你负责裁布缝纫!十二层!一层不能少!针脚给我密到苍蝇腿都钻不进去!老李,你琢磨连接!肩膀、腋下、腰胯,这些地方怎么既牢靠又能活动……”
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烟熏火燎和过度嘶喊,已经沙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拉,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一阵,咳得腰都弯下去,肩膀耸动,看得旁边人心头发紧。
“黑伯,您先歇歇吧,这儿有我们盯着……”一个老匠人忍不住劝道。
“歇个屁!”黑伯猛地直起身,眼睛瞪得溜圆,脸上那点不正常的潮红更明显了,“北边的兄弟在流血!王上的刀子悬在脖子上了!歇?等甲造出来,老子睡他个三天三夜!现在,都给我动起来!”
没人敢再劝。工棚里立刻又响起了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忙碌声。炉火重新烧旺,鼓风机拼命地吼,铁锤叮当,剪刀嚓嚓,空气里很快又充满了灼热的铁腥、焦糊的布料和浓重的汗味。黑伯像头不知疲倦的老狮子,在各个工位间穿梭,时不时蹲下身子,检查铁料的成色,或者捏起一片刚缝好的布层,对着光看针脚的密度,嘴里不停地纠正、催促、甚至骂骂咧咧。
秦战来看过两次。第一次,他站在工棚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却又隐隐透着悲壮的景象,看着黑伯那明显佝偻了许多却依旧强硬挺直的背影,喉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走了。第二次,他带来了一些库房里能找到的、品质最好的蜂蜜和草药,交给负责伙食的匠人,嘱咐每天熬了务必让黑伯喝下。
黑伯知道了,也只是哼了一声,嘟囔一句“净整这些没用的”,但那碗加了蜂蜜的草药,他每次倒是都皱着眉头灌下去了。
日子在疯狂赶工中滑过。新甲的制作艰难地推进,甲片一片片锻打出来,布料一层层裁剪缝纫,但速度慢得让人心焦。秦战和百里秀核算过,就算把所有老师傅和熟练匠人都压上,不吃不睡,一个月也未必能做出两百套完整的甲胄。而北境需要的,可能是两千套,两万套……这个数字,光是想想就让人绝望。
“必须简化工艺,或者找到替代材料。”秦战对百里秀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铁片能不能再薄一点?叠压方式能不能优化?布料层数能不能减少?或者……能不能用皮革和铁片混合?”
百里秀指尖玉珏轻碰,清冷的声响在一片嘈杂的工坊背景音中格外清晰:“大人,防护与重量、工本之间,本就难以两全。若要简化,必先经过测试,确保防护不致下降太多。然测试亦需时间。眼下……时间最缺。”
时间。又是时间。秦战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百里秀说得对,任何改动都需要验证,而验证需要时间,可时间偏偏是他们最奢侈的东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忙碌和焦虑中,负责为那批“渭水”军刀提供核心钢材的工棚,传来了不太好的消息——为赶制新甲,最好的熟铁料和匠人精力都被优先调拨,导致一批关键刀钢的冶炼进度受到影响。而蒙恬上次来信,除了催甲,也再次强调了“渭水刀”的重要性。
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黑伯耳朵里。当时他正在指点一个年轻匠人如何将甲片边缘打磨圆滑,避免刮伤布料和穿戴者。听到猴子的低声汇报(关于刀钢进度滞后),他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黑伯,您去哪儿?”猴子连忙跟上。
“去看那炉钢。”黑伯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刀是砍狼头的,不能耽误。”
猴子想劝,但看着老人那决绝的背影,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炼刀钢的工棚离制甲工棚不远,同样炉火熊熊,热浪逼人。但这里的气氛有些低迷,几个负责的匠人看到黑伯进来,都低下了头。炉况确实不太稳定,鼓风不够均匀,炉温起伏,出来的几炉钢水质量都只是勉强合格,达不到之前最好的“水纹钢”标准。
黑伯没骂人,只是默默地围着炉子转了一圈,又检查了鼓风皮囊和送风管道,最后蹲在观察口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炉内火焰的颜色和跳动。
“风道有点堵了,清理一下。还有,送风的节奏不对,不能一味猛吹,得像喘气,有张有弛。”他站起身,对负责的匠人说,语气竟是难得的平静,“这炉料,我来盯着。你们去旁边歇会儿,准备好下一炉的料。”
“黑工师,这怎么行!您已经……”匠人急了。
“废什么话!老子还没死呢!”黑伯眼一瞪,那股熟悉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赶紧的!”
匠人们不敢再违逆,赶紧去清理风道,准备物料。黑伯就拉过一条条凳,坐在离炉子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炉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将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红色。他腰背依旧努力挺直,但细微的颤抖和不时压抑的咳嗽,泄露了他的虚弱。
秦战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工棚门口昏暗的光影里,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在炉火前像一尊古老青铜像般的老人,看着他那双即使疲惫不堪、却依旧紧盯着火焰每一个细微变化的眼睛。
他知道劝不动。有些东西,已经刻进了这老匠人的骨头里,比命还重。
这一炉钢,从午后一直炼到深夜。黑伯几乎没离开过那条条凳,只是偶尔起身,凑近观察口看看,或者对鼓风的匠人指点两句。他喝水的次数很少,送来的饭食也几乎没动。咳嗽越来越频繁,但他总是迅速用手捂住嘴,闷闷地咳几声,然后用力喘几口气,又恢复那副专注的神情。
工棚外,夜色如墨,寒气刺骨。棚内,炉火正红,热浪灼人。冰与火,疲惫与坚持,在这方寸之地无声地对抗。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炉内传来了熔融金属特有的、低沉的沸腾声,火焰的颜色也变成了那种明亮的、近乎白色的炽热。
“准备出钢!”黑伯嘶哑地喊了一声,扶着条凳,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匠人们立刻行动起来,用长柄铁钳撬开出钢口的泥封。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到令人皮肤发紧的热浪,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和金属氧化物气味,猛地从出钢口喷涌出来!紧接着,暗红色、粘稠如同地底岩浆般的钢水,缓缓地、却又势不可挡地流了出来,顺着预先准备好的陶制流道,注入下方的沙模之中。
钢水奔流,光芒夺目,将整个工棚映照得一片通红,也映亮了黑伯那张写满疲惫、却在此刻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光彩的脸。他死死盯着那奔流的钢水,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看着自己毕生心血和信念的流淌。
钢水全部流出,工棚里陡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钢水在沙模中冷却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和鼓风机逐渐停歇的喘息。
黑伯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回了条凳上,然后顺着条凳滑坐到了地上。他靠着条凳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脸上那层不正常的红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吓人的灰败。
“黑伯!”秦战再也忍不住,冲了进去。
黑伯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但他伸出的手,袖口处,赫然有一点暗红色的、新鲜的血迹!是刚才剧烈咳嗽时捂嘴沾上的!
秦战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他几步抢到黑伯身边,蹲下身:“黑伯!您……”
“没……没事……”黑伯喘着气,声音微弱,却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眼睛望着那边正在冷却的钢锭,“小子……这炉钢……成了。你听……这声儿……多稳……”
秦战顺着他目光看去,通红的钢锭在沙模中逐渐黯淡,发出均匀的、轻微的收缩声响。确实是上好的钢。
“我背您回去,找大夫!”秦战的声音有些发颤,不容分说,转身将黑伯背了起来。老人很轻,轻得让秦战心里发慌,那骨头硌在背上的感觉,像背着一捆干透了的、随时会散架的柴火。
“不急……不急……”黑伯伏在秦战背上,气息喷在秦战颈侧,滚烫,“让我……再看看……”
秦战脚步顿了一下,还是依言,背着他在工棚里缓缓走了一圈。炉火余烬未熄,映照着满地的工具和材料;新出的钢锭在阴影里泛着幽暗的光泽;空气里还残留着灼热和金属的味道。
黑伯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浑浊的眼睛里,有不舍,有满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他忽然低声说:“小子……那些水轮机、铁轨……还有这炼钢的炉子……老夫……看明白了,是好东西……别停。啊?”
秦战喉头哽住,用力点了点头,鼻尖酸涩。
“还有……”黑伯的声音更低了,气息也更弱,“学堂里……那个叫‘狗子’的娃……灵性……我那些……手艺口诀,都……都传给他了……你得空……多教他点‘为什么’……”
他说的是那个对数字和图形极有天赋的流民孩子。秦战再次重重点头:“您放心,我会的。”
黑伯似乎终于放下了所有心事,疲惫地闭上眼睛,将头靠在秦战肩头,喃喃道:“这动静……好听。比编钟……好听。”
他说的是工坊里那些嘈杂的、混合着金属撞击、火焰呼啸、人声呼喊的声响。在常人听来是噪音,在他耳中,却是生命的律动,是技艺的吟唱。
秦战不再耽搁,背着黑伯,大步冲出工棚,冲向医馆的方向。冷风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寒意,只有背上那轻飘飘的重量,和心头那沉甸甸的恐慌。
夜空无星,只有远处工坊区未熄的炉火,将天际染成一片混沌的暗红。
那一炉钢,成了。
但有些人,恐怕真的要撑不住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