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喧嚣和酒气被关在身后。廊下寒风刺骨,瞬间吹散了秦战脸上的微醺和强装的镇定。那块沾血的丝绸衣角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混合着那股异国熏香残留的甜腻,还有铁锈般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味道。
“砖窑附近还发现了什么?”秦战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除了这个,还有打斗的痕迹,不明显,像是被人匆忙清理过,但土里有拖拽的印记,还有这个。”猴子又掏出一小块东西,是半片碎裂的玉珏,质地温润,边缘锋利。“看着不像咱们秦地的样式。”
秦战接过玉珏碎片,对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看了看。玉质上好,雕工精细,断裂处很新。这不是寻常之物,更不该出现在废弃的砖窑附近。
田文……恐怕真的出事了。而且下手的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匆忙间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会是陈伦吗?他敢在栎阳地界对重要的齐国商人下手?还是……另有其人?
西山的消息更让人心头火起。陈伦这老贼,不仅明着挑衅,暗地里早就把手伸进了矿脉!将作监标记的工具……这意味着渭南郡的官方力量可能已经参与其中,性质完全不同了。
“荆云呢?”秦战问。
“荆云队长还在那个山谷侦查,他说要摸清楚对方开采的规模和路径,暂时不会打草惊蛇。二牛队长那边,按您的吩咐,硬顶着没动手,胡彪那边似乎也有所顾忌,两边还在黑石沟对峙,剑拔弩张的。”
秦战快速思考着。田文失踪是暗处的危机,可能牵扯外交甚至更复杂的阴谋;西山偷采是明处的侵占,触及根本利益。而驿馆里,冯去疾、蒙骜、李斯这些人的审视和博弈还在继续。
必须分头处理,而且要快。
“猴子,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从郡兵里挑,要生面孔,换上便装,以搜捕盗匪的名义,暗中封锁砖窑周围五里范围,细细搜查,特别是附近的水沟、枯井、地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但动静要小,不许惊动驿馆那边和城中百姓。”
“明白!”
“另外,告诉荆云,确认偷采规模和路径后,想办法抓一两个舌头回来,要能证明是渭南郡将作监派出的工匠或者监工。记住,要活的,证据要确凿。”
“是!”
“还有,给二牛传令,对峙可以,但绝不许先动手。如果胡彪敢强行闯卡,让他按‘遭遇盗匪袭击边军哨卡’处置,可以动用弓弩自卫,但尽量留几个活口,尤其是胡彪。”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地下达。猴子一一记下,转身没入黑暗。
秦战独自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气。肺腑一片清凉,却压不住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块带血的衣角和碎玉,又攥紧。
正要转身回宴厅,继续那令人疲惫的周旋,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驿馆侧门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很是焦急的样子,是“狗子”。
狗子现在算是格物堂的“助教”,也是秦战有意培养的苗子,机灵,对数字和图形敏感,最近被黑伯带着参与一些原料的辨识和记录。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秦战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狗子见到秦战,眼睛一亮,又赶紧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大、大人!黑伯让我赶紧来找您!有……有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秦战皱眉,这个时候,工坊还能有什么发现比眼前这两摊子事更重要?
“石炭!是石炭!”狗子声音都在发颤,“我们按照您上次说的,去找那种‘黑色的、能燃烧的石头’,一直没找到像样的。可今天下午,西山那边不是闹起来了吗?二牛队长派人回来调一批备用箭矢,押运的伙计里有个是本地的猎户,闲聊时说起,他以前追一只受伤的麂子,钻过一个很隐秘的山缝,里头挺深,好像有黑色的石头,还说他爷爷那辈就传说那山缝里有‘黑火’,碰不得。黑伯一听,觉得有戏,等天一黑,就带了几个人,让那猎户领着,悄悄摸过去看了!”
狗子咽了口唾沫,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刚才传回消息,找到了!那山缝进去,里面有个不大的天然洞穴,壁上全是那种乌黑发亮的石头!黑伯敲下来几块带回来,刚才……刚才在工坊后面僻静处试了,扔进炉子里,火苗子蹿得老高!比最好的木炭还旺,还持久!黑伯说,烧过后留下的灰也少!就是……就是烟有点大,味道也冲,有点像……有点像硫磺混着臭鸡蛋?”
石炭!煤矿!
秦战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这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迷雾和压抑。能源!一直制约工坊扩张、导致山林砍伐过度的能源瓶颈,竟然可能以这种方式出现转机!而且是在西山,在自己与陈伦争执的区域内!
“地点在哪儿?离渭南郡偷采的那个山谷多远?”秦战急问。
“那猎户说,那山缝很隐蔽,在‘老鸦嘴’东北方向,大概十里左右,在一个叫‘野猪岭’的背阴面。离荆云队长说的那个偷采山谷……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方向也不同。”狗子努力回忆着。
不是同一个地点。但同在西山山脉。陈伦偷采的是可能是金属矿,而自己这边无意中发现了煤矿。这是两个不同的矿藏,但都在争议区域内。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秦战瞬间想到了很多。煤矿的价值,在这个时代,可能暂时还不如优质的金属矿引人注目,但其作为燃料的稳定性和潜力,对于已经建立起初步工业体系的栎阳来说,意义非同小可。它可以解放被木炭生产束缚的大量人力,可以让炉火更旺更持久,是进一步扩大产能、甚至尝试更高温度冶炼的关键。
但同样,它的发现,也会让西山的归属之争更加激烈。陈伦如果知道,绝不会放过。
“黑伯现在在哪儿?”秦战问。
“还在工坊后面等消息,怕走漏风声,没敢声张。”
“走,去看看。”秦战当机立断。宴厅那边,有百里秀先应付着。他必须亲眼确认。
两人没有惊动驿馆守卫,从侧门悄然离开,融入了栎阳城夜晚稀疏的人流和昏暗的街巷中。寒风扑面,带着尘土和远处渭水的湿气。秦战脚步很快,狗子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工坊区边缘,一处堆放废旧材料和杂物的小院。这里远离主要工棚,平时少有人来。院子里,黑伯正蹲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土炉前,炉火已经熄了,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未曾散尽的、有些呛人的烟味,混合着明显的硫磺气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败有机物的淡淡臭味。
地上摊着一块粗布,上面放着几块大小不一的黑色石头。最大的有拳头大小,乌黑发亮,在院子里唯一一盏风灯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闷的金属光泽。表面有些地方有亮晶晶的条纹,摸上去冰凉坚硬,但质地似乎不如铁矿石那么致密,有些地方能掰下碎屑。
黑伯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满是烟灰,眼睛里却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激动火焰。
“大人,您看!”黑伯拿起一块较小的石头,又指了指旁边炉膛里扒拉出来的、尚未完全冷却的灰白色灰烬,“就是这玩意儿!老朽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各种石炭(注:此时石炭可能指各种可燃矿物,概念较模糊),成色这么好的,少见!烧起来火头猛,就是烟大味冲,得想法子通风。”
秦战接过那块石头,入手沉甸甸的,比想象中重。他凑近风灯仔细看,又用手指用力摩擦,指尖染上淡淡的黑色。没错,这是煤,而且看样子是质量不错的烟煤或半烟煤。
“试烧情况具体如何?比木炭呢?”秦战问。
黑伯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同样分量,烧的时间比上等木炭长一倍不止!火温……老朽感觉,炉心温度能高出不少!就是这烟和味儿,得好好弄个烟囱,不然匠人受不了。还有,烧的时候噼啪响,有爆裂,得小心。”
有烟,有味,会爆裂,这是原始煤炭燃烧的常见问题。但在更高的热值和持续供应面前,这些问题都可以设法解决。
“储量能看出多少吗?”秦战更关心这个。
“那猎户说山洞不大,但老朽看那露头的岩层走向,下面应该还有。具体多少,得派人仔细堪舆。但肯定够咱们工坊用上好一阵子了!”黑伯搓着手,脸上每道皱纹都透着兴奋,“大人,要是能用这石头代替木炭,咱们就不用老盯着那几片林子砍了,也能省下大量烧炭的人力!炉子可以建得更大,火可以更旺,说不定……说不定真能炼出您说的那种‘钢’来!”
老头子的憧憬,也感染了秦战。他仿佛看到了更庞大的高炉,更汹涌的铁水,更高效的生产线。能源,是工业的血液。煤矿的发现,可能意味着栎阳的工业心脏能跳得更加强劲有力。
但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冰冷的现实立刻涌上心头。
矿脉在西山,在争议地区。陈伦像条闻到腥味的鬣狗,就在旁边逡巡。冯去疾、李斯这些咸阳来客,正用放大镜审视着栎阳的一切。田文失踪,迷雾重重。
“黑伯,”秦战将煤块轻轻放回粗布上,声音恢复了冷静,“此事,暂定为最高机密。参与探查的猎户和工匠,给予重赏,但必须严令保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家眷。地点要绝对封锁,派可靠的人暗中把守,但不要设明显的哨卡,免得引人注意。你继续试验,摸索安全高效的燃烧方法,特别是通风和减少烟尘。”
“明白!大人放心!”黑伯重重地点头。
“另外,”秦战看向狗子,“狗子,你心思细,从明天开始,你协助黑伯,专门记录这‘石炭’的各项数据:不同大小煤块的燃烧时间、温度变化(想办法估测)、烟尘量、残留灰烬、爆裂情况等等。记得,用咱们内部的符号记录,单独成册,加密保管。”
“是,大人!”狗子挺起瘦弱的胸膛,感到一种被重任托付的激动。
安排妥当,秦战又看了一眼那些黝黑的石头,它们沉默地躺在那里,却仿佛蕴含着改变未来的巨大能量。
他转身离开小院,重新没入夜色。驿馆的方向,灯火依旧,隐约还有劝酒的笑语传来。而西山的方向,一片黑暗沉寂,却隐藏着矿产的争夺与杀机。
回到驿馆附近,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远远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厅堂。
蒙骜的大嗓门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李斯温和却锐利的目光,冯去疾深不可测的沉默,嬴谷阴阳怪气的质疑……宴席上的每一张脸,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闪过。
石炭的发现,是机遇,也是新的风暴眼。
他该如何利用这个发现?是立刻禀报冯去疾和咸阳,争取合法开采权,但也可能引来更多觊觎和干涉?还是暂时隐瞒,暗中开采利用,积蓄力量,但这要冒“欺瞒朝廷”、“私自开采国有矿藏”的巨大风险?
还有田文的失踪,西山的对峙……千头万绪,绞在一起。
寒风卷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哭泣。
秦战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边关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寒冷的夜,他裹着破烂的皮袄,缩在烽燧的角落里,听着外面野狼的嚎叫和更远处蛮族营地隐约的马蹄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现在,活是活下来了,而且活得似乎比以前好多了。可要操心、要拼命、要算计的事情,却比以前多了何止百倍千倍。
他自嘲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应对官场必不可少的、恰到好处的神色,朝着驿馆灯火通明的大门走去。
宴,还没散。
局,还在继续。
而手里刚刚多出的这张“石炭”牌,该怎么打出去,他需要好好想想。
就在他踏进驿馆大门门槛的那一刻,身后漆黑的街道拐角,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影子,一闪而过。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