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带来的消息,像两盆冰水,一左一右浇在秦战心头。西山对峙箭在弦上,田文消失行踪诡秘。工坊区的轰鸣和煤烟味,此刻都成了背景里令人烦躁的噪音和浊气。
但他脸上不能显。冯去疾的问题还悬在空中,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正看着他,蒙恬、李斯、嬴虔、嬴谷,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凉棚外,阴云翻滚,风更急了,带着河水的湿冷,卷起工坊区的煤灰,扑打在脸上,细碎而粗糙。
秦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冯去疾的问题上。西山和田文的事必须处理,但眼前这场“答辩”同样关键,甚至更关键——它决定了咸阳对栎阳的根本看法,也决定了未来他能获得多少支持去应付陈伦那样的地头蛇,乃至更北边的狼族。
“回中丞。”秦战开口,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格外沉稳,“建造之初,所费确实巨大。仅这主堰坝、引水渠及首批三座水轮工棚,耗用钱粮,约等同建造一座小型边城。人力更是征发流民、囚徒及本地民壮近万人次,历时八个月。”
他没隐瞒成本,甚至故意往大了说。有时候,巨大的投入反而能凸显产出的价值和决心。
冯去疾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嬴谷则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仿佛在说“果然劳民伤财”。
秦战话锋一转:“然,自去岁秋工坊初步运转至今,一年有余。所产军械、农具、日常铁器之价值,折算钱粮,已收回建造成本近四成。若单算军械产出与过去采买、征发工匠服役之耗费相比,节省已超五成。”
“哦?”冯去疾眼神微凝,“数据可确?”
“账册明细,李大人已查验过一部分。工坊产出与府库折价,皆有据可查。”秦战看向李斯。
李斯微微颔首,证实了秦战所言非虚,补充道:“下官粗略估算,仅以弩机、箭簇、甲叶几项军用产出论,较之旧法,同等耗时,产出多五至七倍,良品率亦有提升。长远看,确系大利。”
蒙恬用力点头,他是最直观感受到“大利”的人。
“至于日常维护,”秦战继续道,“主要在于木制水轮、传动机构之检修,以及耐火砖、陶制风管等耗材更换。所需匠人不多,但须专精。为此,栎阳设立了‘机巧维护班’,专司此事。耗材亦尝试自产,如耐火黏土已找到替代来源。总体而言,维护之费,远低于其产出之利,更远低于维持同等产出所需的人力畜力消耗与粮草靡费。”
他说的很实际,没有空谈远景,全是算账。
冯去疾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袖中轻轻捻动,这是他思考时的另一个小动作。“水旱无常,若遇大旱,渭水枯竭,或遇大汛,冲毁堰坝,又当如何?” 问题更加深入,直指这种依赖自然力系统的脆弱性。
“中丞所虑极是。”秦战坦然承认,“故堰坝设计留有泄洪闸口,并预备了沙袋、木桩等防洪物料。至于旱季,确会影响出力,但目前工坊用水优先级最高,且上游另有蓄水小坝调节,可保关键工坊不致完全停转。长远计,”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下官已在探寻更稳定、更强劲之力源。”
他没说是什么力源,但暗示了未来的可能性。
冯去疾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转而道:“你方才言,此间产出,已见其利。然,此等‘工坊’模式,匠人集中劳作,纪律严明,近乎军管,与散处市井之百工旧制迥异。匠人可愿长久安于此?民间可会有‘与工争利’之非议?”
这才是触及根本生产关系的问题。栎阳模式,实际上是在培育最早的“产业工人”,这与秦国乃至整个时代以家庭和小作坊为主的“工匠”体系,有着本质冲突。
凉棚内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呜咽。连蒙恬都收敛了兴奋,看向秦战。李斯更是目光灼灼,这个问题,关乎此模式能否“推广”的核心。
秦战沉吟了一下,这个问题比成本和天灾更难回答。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匠人是否愿意,中丞可亲眼去看,去问。栎阳工坊的匠人,报酬高于市价,食宿有保障,伤病有抚恤,子弟可入学,技艺提升有途径。他们或许劳累,但心中有盼头,眼中有光亮。至于‘与工争利’……”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敢问中丞,是让工匠一家老小守着一个小炉,打些粗劣铁器,勉强糊口,甚至饥寒交迫,更利于国?还是让他们集中起来,用更好的法子,打出更多更好的军械农具,让国家强盛,让更多人有饭吃的‘利’更大?下官以为,国之大利,方为根本。且工坊所产,多数用于军国,流入市井者,亦有定价,并未强夺民利。”
他把问题拔高到了“国家利益”的层面,并巧妙地将“与工争利”偷换概念为是否有利于整体国家。同时,也暗示了工坊产品主要供应军方,减少了与民间直接竞争。
冯去疾听懂了,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那深沉的目光在秦战脸上停留了更久。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暂时搁置了这个过于复杂的问题。
“秦郡守思虑周详。”冯去疾最后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他转向李斯和蒙恬:“你二人,可还有疑问?”
李斯上前一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精明的笑容:“中丞,秦郡守于实务,确有过人之处。下官于账册、于方才问答,皆受益匪浅。然,王命观政,须得全面。下官尚有一不情之请。”
秦战心中一凛,知道“狐狸”要亮爪子了。
“李大人请讲。”秦战语气平静。
李斯笑容不变,语气更加诚恳:“秦兄大才,栎阳气象,确令人耳目一新。然,王命在身,有些事不得不问,不得不察。此间水力机械之制法、营造之流程、乃至‘格物’应用之要诀,若能录成规范图册,由下官带回咸阳,供将作监乃至少府诸曹研习参详,假以时日,或可于关中要地,择合适之处,仿建推广。此乃推广善政,造福全国之美事,亦是秦兄之功,可直达天听。不知……秦兄意下如何?”
话说得漂亮极了——为了国家,为了推广你的好东西,为了给你请功。但核心就一个:交出技术资料,交出“秘法”。
凉棚内瞬间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蒙恬皱起了眉,看了看李斯,又看向秦战,没说话。嬴谷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仿佛在说“早该如此”。嬴虔则露出思索之色。冯去疾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
这是最直接,也最难以拒绝的“技术索取”。以王命和国家利益为名,堂堂正正,容不得你藏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秦战,想看他如何应对。是慷慨交出,以示无私?还是找借口推脱,坐实“拥技自重”的嫌疑?
秦战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甚至低头整理了一下刚才被风吹乱的袖口。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李斯,也看了一眼冯去疾,缓缓开口:
“李大人所言,句句在理,更是下官心中所愿。栎阳所试诸法,若真能于国有利,下官恨不得立刻献于王前,推广天下。”
他先肯定了李斯的说法,姿态很高。
李斯笑容更盛。
“然,”秦战话锋一转,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李大人,冯中丞,非是下官藏私。实是……此间诸多技艺,乃众多工匠日夜摸索、甚至付出伤残代价所得,许多关窍,存乎一心,仍在不断改进完善之中。水力机械,看似木石铁件组合,然尺寸、角度、用料、装配时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更有些关键处理之法,如火候掌控、淬火配方、合金比例,更是工匠不传之秘,稍有不慎,轻则器械损毁,重则炉毁人亡。”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诚恳:“仓促之间,强令工匠录成图册,恐难免错漏。若将这不成熟、甚至有误的‘秘法’献上,朝廷依此营造,万一出事,岂非下官之罪过?非但不能造福,反而可能贻害国家。”
理由充分——技术不成熟,还在改进,强要可能出事。
李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眼神依旧温和:“秦郡守所虑,亦是老成持重之言。然,若不尝试,又如何知其成熟?不若这样,秦郡守可先提供核心水力原理与大致构造图,细节之处,可标注‘待验证’或‘工匠经验’。朝廷可先遣精干匠师,驻留栎阳学习,待技艺纯熟、图册完善后,再行推广。如此,既全了王命观政、采集良法之初衷,又避免了仓促行事的风险。秦兄以为如何?”
他退了一步,但目标没变——先要核心原理和框架,再派人来学。软刀子割肉,步步为营。
秦战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和“感激”的神色:“李大人此法甚妥!既周全,又稳妥。下官回头便命人整理水力应用之基本原理、以及已相对成熟的几种机械之外形与大致构造图,呈送李大人。至于工匠交流学习,栎阳随时欢迎咸阳匠师前来。互相切磋,共同精进,亦是美事。”
他答应了提供“基本原理”和“大致构造”,也就是最表层的、不怕看的东西。真正的核心工艺、数据、配方,一个字没提。而且把“派人来学”说成了“互相切磋”,模糊了主动被动的界限。
李斯深深看了秦战一眼,知道这是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结果了。他笑容重新变得真切:“秦兄通情达理,顾全大局,在下佩服。那便如此说定。”
一场关于“秘法”的交锋,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暂告段落。双方都达到了部分目的,也都没完全如愿。
冯去疾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依旧未置一词。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阴云更厚,天光暗淡如黄昏。“时辰不早,今日便到此吧。秦郡守,明日安排,再议。”
“是,下官恭送中丞、诸位大人回驿馆歇息。”秦战躬身。
考察团一行人骑马乘车,离开工坊区,朝着城内驿馆方向而去。轰隆的水声和锤击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但空气里的煤烟味,似乎粘在了衣袍上,久久不散。
秦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车队消失在暮色与尘土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他立刻转身,对一直跟在身边待命的猴子低吼道:“怎么回事?详细说!”
猴子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西山那边,是午后未时传来的消息。胡彪带了足足两百多号人,都拿着家伙,还有几辆车,装着像是开矿的工具。到了咱们设在‘黑石沟’的哨卡,二话不说就要硬闯,说奉渭南郡守令,勘察矿脉,谁敢阻拦,以谋逆论处!二牛队长带人堵着,两边弩都张开了,就差下令放箭了!二牛派人回来请示,是打还是撤?”
“田文呢?”秦战声音更冷。
“田文是巳时左右出的驿馆,说去东市采买些栎阳特产。咱们派了两个人跟着。东市人多眼杂,跟到一家卖漆器的铺子,田文进去不久,咱们的人发现铺子还有个后门,人……人就从后门溜了。已经撒开人手在城里暗查,但目前还没消息。”
秦战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里飞快地权衡。
西山对峙,是陈伦的阳谋,甚至可能是故意选在冯去疾考察期间施压,逼他犯错。打?一旦见血,事情就闹大了,正好给冯去疾和咸阳那边留下“跋扈擅启边衅”的把柄。撤?示弱不说,西山的矿脉就可能被陈伦先一步划拉走。
田文失踪,更是隐患。这个齐商,到底想干什么?刺探技术?还是另有图谋?
“告诉二牛,”秦战睁开眼,眼中寒光凛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把弩机亮出来,阵型摆开,但绝不许先放一箭一矢。告诉胡彪,此地属栎阳管辖,有争议,可上报咸阳裁断,或由两郡郡守当面协商。他若敢先动手,便是擅启边衅,攻击友军,栎阳将士将依律反击,生死勿论!把这话,原原本本,大声喊给对面所有人听!”
这是强硬表态,也是把“擅启边衅”的帽子先扣过去,同时把皮球踢给上级和“协商”,留下转圜余地。
“再派人,快马加鞭,以八百里加急的规格……不,用普通驿马即可,给渭南郡守陈伦送一封我的亲笔信。语气客气点,就说栎阳境内发现疑似矿藏,正在勘察,为免误会,请渭南郡暂时勿派人员越境。同时,将此间情况,简单写成公文,抄送咸阳御史台冯中丞处备案。” 秦战补充道。给陈伦信是警告和拖延,给冯去疾备案是提前报备,占据主动。
“那田文……”猴子问。
“加派人手,暗地里搜,重点是工坊区外围、码头、以及通往各方向的道路。告诉荆云,让他从西山抽调两个最机灵的回来,专门负责查田文的行踪。活要见人,死……也要知道尸首在哪儿!” 秦战语气森然。
“诺!”猴子领命,飞奔而去。
秦战独自站在渐渐昏暗的工坊区边缘,寒风刺骨。远处,渭水奔流不息,工坊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滚滚浓烟,将那一片天空染成诡异的暗红色。
李斯要他的“秘法”。
陈伦要他的矿山。
田文在暗处窥探。
冯去疾在冷眼评估。
蒙恬在期待他的“更快更多更好”。
而北方的狼族,正在磨牙吮血。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感觉那衣料粗糙的质感磨擦着皮肤。
“规矩……”他低声自语,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都他娘的在按自己的规矩来。老子的规矩……就是得把你们都掂量清楚了,该守的守,该破的破。”
他转身,朝着郡守府的方向,大步走去。身影很快没入苍茫的暮色与越来越浓的煤烟之中。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