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楼”招标会的热潮尚未散去,凉州西市的石板路上却已开始渗出变革必然伴随的阵痛。
匠学司衙署内,鲁衡将一叠刚刚收上来的“标书”重重拍在案上,脸色铁青。大匠师的手因常年抡锤而骨节粗大,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是气的。
“荒唐!简直荒唐!”他对着坐在主位的林惊雪和一旁的莫先生低吼道,“十五份水车标书,八份在关键轴承尺寸上动歪心思!要么偷工减料,要么用陈年旧木冒充硬柞木!更有甚者,”他抽出一份装帧最精美、用词最谦卑的,“这‘德昌木坊’的少东家,倒是在标书里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承诺让利三成,结果老夫派人去他城外作坊暗查,他手下连个像样的榫卯师傅都没有,全套家当就是五把豁了牙的锯子!”
莫先生捻须摇头:“利字当头,人心浮动。将军推行新法,以利相诱,自然引来逐利之徒,鱼龙混杂。”
林惊雪神色平静,翻看着那些问题标书,仿佛早有预料。“不是坏事。”她放下纸张,“正好借此立下规矩。鲁大匠,依你看,这些问题,症结何在?”
“一在监管不力,他们以为交张纸就能糊弄过去!二在惩戒不明,觉着就算被查出来,顶多取消资格,不痛不痒!”鲁衡愤然道。
“那就对症下药。”林惊雪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熙攘的西市,“第一,即刻颁布《匠学司招标与质验条例》。明确:所有中标者,须缴纳中标金额两成的‘履约押金’,合作期间若有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押金全数罚没,并永久取消与匠学司及凉州官营一切合作资格,情节严重者,移送府衙法办。第二,设立‘匠学司巡检队’,由你亲自挑选可靠老匠人带队,拥有随时、随地、无需提前通传的检查权,可抽检原料、半成品、成品。第三,建立‘黑名簿’,所有在招标、履约中有欺诈、违约行为的商号、匠户,不仅凉州公示,其劣迹将通过驿站系统,通报邻近州府主要商会及官衙。”
鲁衡眼睛一亮:“将军此法甚好!有了‘履约押金’和‘黑名簿’,那些想钻空子的就得掂量掂量了!巡检队更是必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莫先生却沉吟道:“‘黑名簿’通报他州……是否过于严厉?恐惹非议,说凉州苛待商贾。”
“非常之时,当用重典。”林惊雪转身,目光清冽,“我们要推广的不是一两个水车炉灶,而是一种‘质量为本、信誉为先’的新规矩。若初期不把规矩立死、立严,让劣币驱逐良币,日后推广全国,遗祸无穷。至于非议……”她嘴角微勾,“凉州如今,还怕非议吗?”
鲁衡与莫先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叹服与决然。是啊,凉州有骠骑大将军坐镇,有赫赫军功傍身,更有燕王暗中支持,正是推行新政、打破陈规的最佳时机。
“此外,”林惊雪补充,“‘技术学堂’的选址,我看就定在西市东头那处废弃的官仓。地方宽敞,稍加修葺即可。首批三十名学员的选拔,不仅要考校其父辈手艺、本人资质,更要着重考察品性。学堂章程里加上一条:凡学业优异、品性端方者,结业后可获‘匠学司’或凉州府衙‘吏员’试职资格。”
这将“匠户”通往“吏员”的路径,首次清晰且制度化地摆在了所有工匠面前。鲁衡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这意味着匠人的地位,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匠学司内部紧锣密鼓地完善规则时,外部的反弹也悄然到来。
几日后,凉州几个传统行会的会首(木匠行、铁匠行等),联名向凉州府递了一份措辞“恳切”的呈文。文中先是对林惊雪将军的功绩和新政表示“钦佩”,但话锋一转,便提出“忧思”:担心匠学司的“招标”与“专利”之法,会扰乱行会百年来的“师徒传承、同业互助”之规,导致手艺外流、同业相残。更隐隐暗示,若大量工匠子弟进入“技术学堂”,恐使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愿再踏实学艺,坏了根本。
这份呈文被直接送到了林惊雪的案头。她没有动怒,只是吩咐:“请几位会首,三日后过府一叙。同时,将匠学司已颁布的《条例》及‘技术学堂’的章程草案,抄送他们每人一份。”
她要的不是对抗,而是分化与吸纳。行会固然保守,但其组织力和在工匠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硬碰硬不如将其核心人物纳入新体系,给予他们一定的管理权和利益,变阻力为助力。
变革的齿轮一旦启动,便无法停下。凉州城,正在细微而深刻地改变着。
汴京,燕王府。
赵珩面前摆着一份工部转来的、关于齐王赵璋“体恤民情、关心农桑”的奏章副本。奏章中,齐王“忧心”西北新式农具推广“靡费过巨”,且“技术未稳,恐损民力”,建议朝廷“谨慎缓行”,并“派员实地核查,以免地方官员好大喜功”。
“还是老一套,看似公允,实则掣肘。”赵珩冷笑,将奏章丢到一旁。他知道,这背后是齐王对凉州新政的忌惮,以及对他和林惊雪影响力的打压。
“殿下,太后那边……”幕僚低声问。
“母后留中不发,只批了‘知道了’。”赵珩道,“这是让我自己应对。也好。”他略一思索,“让我们的人,在下次朝会时,上一份关于去岁东南水患后,新式筒车如何救急、增产的详细奏报。重点突出技术推广带来的实际效益。另外,将凉州匠学司的《招标条例》和‘技术学堂’章程,以‘地方新政探索’的名义,抄送一份给太后和几位阁老。不必强调,只作备案。”
他要将凉州的做法,潜移默化地摆到台面上,用事实和相对完善的制度来抵消质疑。
“还有,”赵珩眼中闪过一丝锐色,“齐王不是要‘派员核查’吗?那就让他派。不过,人选……由枢密院和工部联合推荐,报太后定夺。你明白该推荐什么样的人。”
幕僚心领神会:“属下明白,定推荐几位精通实务、风评清正、且与齐王府素无瓜葛的干员。”
处理完朝务,赵珩这才展开司天监连夜送来的密匣。里面是厚厚一叠誊抄的古籍片段、星象记录,以及几位老博士的联名分析摘要。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古籍残篇中,多次提到上古“荧惑之精”(火星)降世,化为“赤炎石”,有“聚引天火,动荡山川”之能的传说,其描述与“圣骸”特征颇有吻合之处。更有数篇年代久远的方士笔记,隐晦记载了某次“荧惑守心”异象时,西北某地“地火喷涌,赤地千里”,后有方外之士以秘法封印“火精”于“九幽寒铁”之中的轶闻,地点推测就在如今的河西走廊附近。
司天监的观测记录则显示,近三个月来,那颗暗红色的“荧惑”(火星)运行轨迹确有微妙异常,亮度亦有增强,且与月亮的相对位置,正逐渐接近某种古籍记载的“凶兆”格局。更关键的是,几位老博士综合所有资料后,提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想:那“圣骸”表面的“生长”纹路,极可能不是随意生成,而是一幅残缺的、指示着某个特定地理方位或空间坐标的“星图”!
报告最后以朱笔警示:“若此物确为‘荧惑之精’,又与特定星象呼应,其内部恐封存亘古之伟力,一旦完全‘苏醒’或‘定位’完成,恐非人力所能制。建议:严密封存,远离地脉节点及兵戈杀伐之气,并速寻上古封印之法。”
赵珩放下报告,久久不语。掌心传来怀中那半块玉佩温润的触感,却让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荧惑之精”?“星图”?“定位”?林惊雪在信中的猜测——“沟通或召唤”,似乎正在被这些古老的记载一步步印证。
这已远超寻常的珍奇异宝或邪教法器范畴。它可能是一个连接着未知领域或蕴含毁灭性能量的“坐标”或“钥匙”!
他立刻提笔,将司天监的发现和自己的判断,详细写给林惊雪。并告诉她,已加派人手,在全国范围秘密寻访可能知晓上古秘闻的隐士或传承。同时,他做了一个决定:将先帝赐予他、可调动部分皇家内库资源与秘密力量的一面“如朕亲临”金牌,连同这份报告副本,一起密封,派最可靠的心腹,星夜送往凉州。
“惊雪,”他在信末写道,“此物之秘,恐牵涉甚广,已非凉州一地之事。金牌予卿,若遇非常之变,可凭此调动一切必要资源,先行处置,不必拘泥常例。万事,以卿安危与凉州稳定为第一要务。珩在京师,必为卿后盾。星图所指,或许是祸,然你我携手,纵是荧惑降世,亦要让它……遵从我人间的规矩。”
这是将极大的信任和权柄,交付于她。也意味着,他们将共同面对这个可能超越时代的谜团与危机。
凉州,军事学院地下密室。
距离上次演习已过去二十日。今夜,正值月圆。
密室内,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不仅林惊雪、莫先生在场,还有一位从汴京星夜兼程赶来的司天监老博士,以及一位赵珩通过特殊渠道请来的、终南山云游至此的枯槁老道。老道道号“玄微”,据说精研《易经》与上古符文,常年云游,不涉红尘,此次是看在一位已故皇族长辈的情分上,才答应前来一观。
暗红色的“圣骸”依旧躺在琉璃罩中。但与往日不同,今夜无需任何仪器,肉眼便可看见它内部那暗红的光泽如同活物般急速流转,仿佛一颗被囚禁的微型心脏在疯狂搏动。其表面那些“生长”出的星图纹路,在流转的光泽映照下,清晰得令人心悸,散发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玄微子老道眯着眼,看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密室顶部特意留出的、对准天窗的窥孔(此刻月光正透过孔洞,投下一束清辉,并未直接照在“圣骸”上),枯瘦的手指不断掐算,脸色越来越凝重。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此物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其性属火,却隐带金锋,内含星煞……这纹路……乾、坎、艮、震……不对,还有异域星辰之力交织……这绝非天然生成,亦非人力雕琢,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林惊雪追问。
“像是一座‘门’的碎片。”玄微子语出惊人,“或者说,是指向一座‘门’的‘路引’。老道曾在一部失传的《山海异闻录》残本中见过类似描述,言上古有‘星陨之门’,散落四方,得之者可窥天外之秘,然亦可能引来……不祥。”
司天监老博士急忙补充:“博士,下官等研判,这星图纹路,似乎与当前天穹中荧惑、太阴(月亮)及北辰(北极星)的相对位置,有七分暗合!尤其是今夜,月华最盛,荧惑最近,此物反应也最烈!”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圣骸”内部的光泽流转骤然加速到一个极限,整个琉璃罩都开始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紧接着,那幅星图纹路中的几条主要线条,竟然自行亮起了刺目的血红色光芒!光芒并非散射,而是如同有生命般,沿着纹路蜿蜒游走,最终在星图中心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凹陷处汇聚!
“嗡——!!!”
一声更高亢、更穿透人心的嗡鸣响起!星图中心,那血光汇聚之处,竟凭空浮现出一个极其微小、却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光影符文!符文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仿佛牵动着密室内的空气随之震颤!
几乎同时,林惊雪怀中的龙凤玉佩变得滚烫!而密室之外,学院各处乃至凉州城内,所有铁器——刀剑、农具、甚至是匠作坊里未完工的零件——都发出了轻微却清晰的、如同共鸣般的颤音!更远处,凉州戍军马厩中的战马开始不安地嘶鸣!
“地脉被引动了!它在尝试‘定位’!”玄微子老道失声喊道,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钱,撒向空中,铜钱落地,呈现一个混乱凶险的卦象。“快!隔绝它与月华和地气的联系!”
林惊雪反应极快,厉声道:“闭阖天窗!启动第二方案!”
守候在外的沈墨立刻拉动机关,密室顶部的天窗被厚重铁板轰然关闭,月光被彻底隔绝。同时,四名身强力壮的亲卫,抬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内衬铅板(林惊雪根据前世知识特意要求匠作坊秘密打造)的特制箱子冲了进来。
说也奇怪,天窗关闭、月光断绝的瞬间,“圣骸”的异象立刻开始减弱。血光黯淡,立体符文消散,嗡鸣声迅速降低。当它被迅速移入铅箱并合拢盖子后,一切异象终于平复。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灼热与金属腥气,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密室内的众人,除了林惊雪还算镇定,其余皆是大汗淋漓,面露骇然。那名司天监老博士更是腿软得需要人搀扶。
玄微子老道盯着合拢的铅箱,心有余悸:“铅能隔断诸多异力,将军此法甚妙。然此物……已然‘苏醒’过半。今夜只是初试锋芒,借月华与地气共鸣,试图完成‘定位’。若待其‘星图’完全补全,或再逢荧惑守心、血月凌空等大凶天象,恐……”
“恐会如何?”林惊雪问,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恐会真正打开那座‘门’,或者……将其所指向之地的‘东西’,引过来。”玄微子面色沉重,“届时,是福是祸,无人能知。老道建议,立即将此物送入人迹罕至的极深地穴,或沉于万丈寒潭,以绝后患。”
林惊雪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堵不如疏,藏不如明。它既然已经在这里,与其恐惧躲避,不如设法掌控、研究。至少现在我们知道,铅可以隔绝它的影响,月光和特定的星辰位置会激发它。这就是线索。”
她看向玄微子和司天监博士:“有劳二位,留在凉州。我们需要合力,破译这幅‘星图’,找出它指向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以及……上古是否真有封印或控制此类‘星骸’的方法。”
玄微子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沉静如渊的眼眸,心中震撼莫名。寻常人遭遇此等诡谲之事,早已惶然,她却已在思考如何反客为主。
“将军既有此心,老道……愿尽力一试。”玄微子终是躬身一礼。
危机暂缓,但谜团更深。星图所指,究竟是宝藏,是灾祸,还是……一个颠覆现有认知的惊天秘密?
而凉州城的夜色中,那些短暂共鸣的铁器与躁动的马匹,也引起了少数有心人的注意。关于“国公府地下藏有妖物”、“林将军引来天谴”的流言,如同黑暗中的苔藓,开始在某些角落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