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燕王府,子时已过。书房烛火摇曳,映着赵珩疲惫却锐利不减的面容。面前摊开的,除了西北军报,还有一封太后身边大太监悄悄送来的、带着脂粉香的密信——是齐王正妃今日入宫觐见太后时,与太后身边女官“闲谈”的内容摘要。
“燕王殿下日理万机,北境战事想必操劳,听说前线军械损耗巨大,不知库中可还充足?我家王爷(齐王)前日还与户部的刘侍郎说起,有些紧要物资,似是卡在转运使衙门了呢……”这是齐王妃“不经意”的担忧。
“凉州林将军真是女中豪杰,练兵打仗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听闻她那‘惊凰营’耗费甚是惊人,所用之物皆非寻常,兵部旧档都查无先例,全凭凉州一纸清单便调拨……”这是女官“随口”的附和。
句句不提掣肘,字字皆是陷阱。看似关心战事,实则暗示燕王统御不力、林惊雪靡费无度,更坐实了齐王在后勤渠道上做手脚的传闻。
赵珩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一片冰寒。
“来人。”他声音平静。
“殿下。”心腹幕僚应声而入。
“明日早朝前,你持我手令,去见户部尚书与兵部侍郎,就问他们一句话:北境将士的刀箭粮秣,是急着送到前线杀敌,还是留在库房里等着生锈发霉?若有人觉得燕王的手令不够,本王不介意请出父皇昔年赐的‘如朕亲临’金牌,或者……请太后她老人家下道懿旨问问,这仗还打不打了?”
幕僚心头一凛:“殿下,是否过于……”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赵珩打断他,“告诉那两个老油条,明日太阳落山前,所有卡在流程上的军需,必须全部清出。谁卡着,就摘了谁的帽子,让他去前线给将士们解释!若有人不服,或背后有人指使,让他们自己掂量,是得罪一两个王爷要紧,还是耽误军机、坏了陛下和太后的大事要紧!”
“是!属下明白!”幕僚知道,燕王这是要掀桌子,以雷霆手段打破僵局了。
“另外,”赵珩继续道,“让陈镇在泉州的人,再细查齐王、楚王名下,或者与他们亲近的海商,最近半年所有与西北、尤其是与西夏有间接贸易往来的记录,哪怕只是多运了几车皮货、几石药材,也要给我查清楚!还有,凉州张虔将军处,我另有密信,让他配合林将军的同时,也留意军中是否有异常言论或与京中某些人过从甚密的将领。”
这是要从根源上防备可能的通敌或煽动。
幕僚一一记下,匆匆离去。
赵珩独自坐在灯下,铺开信纸,给林惊雪写信。他写得很慢,将朝中这些龌龊事,用最简洁平实的语言告知,既让她心中有数,又不至于过多影响她心绪。他写道:
“……京中小丑跳梁,不足为虑,珩已处置。后勤之事,三日内必有改观,卿可安心。然战场凶危,万勿因朝事分心。西夏野利荣前锋受挫,必不甘心,或将主力压上,妄图速战。卿依地利,凭坚城,以游骑耗之,待其疲敝,可聚而歼之。切记,保全自身,方为第一要务。待此间事了,珩当亲赴凉州,与卿共商……未来大计。”
“未来大计”四字,他顿了顿,才落笔。这已超出了一般军事同盟或君臣相得的范畴,带着明确的、共同规划长远的意味。
写完,他取出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与林惊雪手中成对的半块玉佩,轻轻摩挲了一下,一同封入信匣。
凉州以北七十里,黑水河谷。
这里地势相对开阔,是西夏大军通往凉州主城的必经之路之一。河床在冬季干涸,裸露着灰白色的砂石。两侧是连绵的土丘,不高,但足以隐藏兵马。
林惊雪站在一处土丘的背阴面,通过单筒镜观察着河谷对岸。寒风凛冽,吹得她大氅猎猎作响,她却恍若未觉。身后,沈墨、莫先生以及几位核心将领肃立。
“将军,参谋组推演,西夏主力最快明日下午可抵达河谷北端。”莫先生指着沙盘,“野利荣连遭我军游骑袭扰,粮道不畅,前锋折损,必求速战以振士气。此河谷是其首选战场,利于其骑兵展开。”
“我们给他这个机会。”林惊雪放下远望镜,声音冷静,“但不是他想要的‘速战’。”
她指向沙盘河谷两侧的土丘:“沈墨,你率‘惊凰营’主力,携所有改装强弩、部分‘雷火弹’,连夜隐蔽进入两侧土丘预设阵地。任务不是阻击,是迟滞和分割。待敌军前锋进入河谷中段,以弩炮覆盖其队首,制造混乱;待其中军涌入,以‘雷火弹’和火箭重点打击其马队和驮运物资;待其阵型散乱,以小队精锐从侧翼反复冲击,将其大队切割成数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得令!”
“张虔将军,”林惊雪看向凉州兵马使,“你率凉州戍军主力,在河谷南端出口处,依地形构筑三重防线。第一道,以壕沟、拒马、铁蒺藜迟滞;第二道,以弓弩手和少量‘猛火油柜’覆盖;第三道,才是步卒长枪阵。你的任务,是像磨盘一样,将已经被‘惊凰营’切割、削弱、搅乱的敌军,一点点磨碎在出口前!记住,不追求全歼,追求最大杀伤和崩溃其建制!”
张虔抱拳,眼中闪烁着战意:“末将领命!定叫西夏蛮子有来无回!”
“莫先生,参谋组与各军保持实时联络,根据战场态势,及时调整部署。尤其注意天气变化,若起风沙,于我有利,可适时发动总攻信号。”
“老朽明白。”
“匠作坊‘技术支援队’,分散配置到各军,确保所有器械战时无故障,并指导‘雷火弹’、‘猛火油柜’等特殊装备的使用。”
“是!”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整个凉州守军如同一台精密机器,开始高速运转。没有热血沸腾的鼓动,只有冰冷精确的计算与分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任务。
当夜,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进入预定阵地。寒风掩盖了挖掘工事和搬运器械的轻微声响。
次日午时,西夏大军如预料般出现在河谷北端。黑压压的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旌旗招展,马蹄声闷雷般滚过大地,气势汹汹。主帅野利荣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望着前方看似空荡荡的河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与急切。凉州守军果然怯战,只敢躲在城里吗?
“前锋,进军!踏平河谷,直取凉州!”他挥刀前指。
数千骑兵轰然启动,冲向河谷。
就在他们深入河谷中段,队形因地形微微拉长时——
“咻——砰砰砰!”
尖锐的呼啸声中,数十支粗如儿臂、带着尾焰的“火箭”(绑有特制燃烧物的弩箭)从两侧土丘后腾空而起,划出弧线,精准地落在前锋骑兵集群中!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普通弩箭覆盖!
战马惊嘶,人仰马翻!火焰在干燥的枯草和皮甲上窜起!
“有埋伏!稳住!冲过去!”前锋将领嘶吼。
但混乱已经产生。而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当西夏中军大队涌入河谷,试图加速通过时,两侧土丘后抛出了上百枚黑乎乎的“雷火弹”,滚入骑兵马队和步兵阵列中!
“轰轰轰——!”
连绵的爆炸声在相对狭窄的河谷中回荡,比雷霆更骇人!火光、黑烟、破碎的肢体、受惊狂奔的战马……整个西夏中军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海洋!队形彻底崩溃!
“杀——!”
沈墨率“惊凰营”精锐从土丘后杀出,如同利刃切入黄油,将本就混乱的敌军切割、撕碎。他们不纠缠,一击即走,专挑军官、旗手、号手下手。
野利荣在后军看得目眦欲裂:“不许乱!给我冲!冲过去!”
但命令已经无法有效传达。前锋被阻,中军大乱,后军被堵在河谷入口进退维谷。
而当幸存的部分西夏军队,丢盔弃甲、惊魂未定地冲到河谷南端出口时,等待他们的是更加严酷的死亡磨盘——张虔布置的三重防线。
箭雨、烈火、如林的长枪……每一次冲击都留下大片尸体,却无法撼动防线分毫。西夏军的士气,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崩溃。
“撤!快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溃败如同雪崩般开始。西夏士兵丢下一切能丢的东西,亡命般向北逃窜。
“全军追击!衔尾掩杀二十里!”林惊雪看到总溃败的信号,终于下达了追击命令。
这一战,从午后杀到黄昏。西夏五万大军,折损近半,粮草辎重尽失,仓皇逃回边境。凉州守军伤亡不过两千。
黑水河谷,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残阳如血,映照着“宋”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飘扬。
凉州大捷!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传汴京。
当信使冲入紫宸殿,高喊“凉州大捷!斩首万余,俘获无算,西夏大军溃败百里!”时,整个朝堂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龙椅旁的珠帘后,太后猛地站起,又缓缓坐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好!天佑大宋!林惊雪,真乃国之干城!”
御座上的皇帝,虽仍虚弱,闻言也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连说了三个“好”字。
赵珩立于百官之前,面色平静,但紧握玉笏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下大半。
齐王赵璋与楚王赵琮站在后排,脸色变幻不定,青红交加。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林惊雪竟能赢得如此干脆利落,如此辉煌!他们之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此刻在煌煌战功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劣。更让他们心惊的是,经此一役,林惊雪和燕王的声望将如日中天,再难撼动。
紧接着,赵珩出列,声音沉稳有力:“父皇,母后,凉州大捷,将士用命,主帅之功尤着。然,此战亦暴露诸多问题。前线军需转运曾有滞涩,险误战机;朝中竟有流言,质疑边将忠心与用度。儿臣已查明,乃个别衙门推诿、宵小造谣所致。值此大胜之际,正应赏功罚过,整肃纲纪,以安将士之心,以固国本!”
他并未直接点出齐王、楚王,但“个别衙门”、“宵小造谣”指向已十分明显。更厉害的是,他将问题与“安将士之心”、“固国本”联系起来,占据了绝对的道义高地。
太后立即接口:“燕王所言甚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传旨:凉州镇国将军林惊雪,擢升为‘骠骑大将军’,实封凉国公,仍总领凉州军政!其余有功将士,兵部从优议赏!凡延误军机、散布谣言者,着三法司严查,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骠骑大将军”、“凉国公”!这是武将至高荣誉和顶级爵位!林惊雪以女子之身,获此殊荣,堪称本朝第一人!
齐王、楚王面色惨白,知道太后这是借题发挥,要趁机清洗他们伸向军中的手了。他们连忙出列,自称“失察”,表示一定“严查府中及门下”,试图撇清关系。
赵珩见好就收,并未穷追猛打,转而奏请加大抚恤、补充边关军备、并派重臣前往凉州劳军宣慰。皇帝与太后一一准奏。
朝会散去,风向已然彻底改变。
当夜,太后再次召见赵珩。
“珩儿,凉州这一仗,打得好,也打得是时候。”太后看着他,语气复杂,“林惊雪……确是不世出的奇才。有她在西北,大宋边境可稳十年。你……做得也很好。”
“谢母后夸赞,儿臣不敢居功,皆是前方将士用命,林将军指挥有方。”赵珩恭敬道。
太后摆摆手:“行了,这里没外人。哀家知道你的心思,也看得出来那丫头对你……并非无意。只是,她如今位极人臣,功高震主,又是女子,若再与亲王结合,恐非社稷之福,也非你二人之福啊。”
赵珩心中一沉,知道最关键的考验来了。他缓缓跪倒:“母后明鉴。惊雪之才,在于强军卫国,并无干政野心,儿臣可以性命担保。儿臣与她,始于公务,成于相知,所求者,不过是志同道合,并肩而行,护佑这万里江山。若因虚名猜忌,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岂非自毁长城?请母后成全!”
他言辞恳切,掷地有声。
太后沉默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哀家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只是,需得缓图之,待朝局更稳,陛下身体好转……眼下,先以国事为重吧。”
这便是默许了!赵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重重叩首:“儿臣,谢母后!”
一个月后,凉州。
战事已息,边境恢复平静。西夏摄政野利荣经此惨败,内部反对声浪高涨,已遣使求和,虽未正式签订和约,但边境大规模冲突短期内已不可能发生。
凉州军事学院举行了盛大的庆功与总结大会。校场上,立功将士披红挂彩,接受褒奖。阵亡者灵位被请入新建的“英烈祠”,享四时香火。
林惊雪没有沉浸在胜利中。庆功宴后,她便投入了更繁重的战后工作:抚恤伤亡,补充兵员,修缮城池,总结黑水河谷之战的经验教训,将成功的战术、新装备的表现、后勤保障的得失,全部编纂成册,作为学院新的教材。
同时,她开始着手推行更宏大的计划:在凉州试行“军功授田”与“伤残军士优抚安置”制度;鼓励匠作坊与民间工匠合作,将部分成熟军械技术(如改良农具、水利机械)转化民用;筹备建立第一所面向军中子弟和凉州良家子的“蒙学堂”……
她要将凉州,真正打造成一个军政一体、军民融合、拥有持续造血能力的强大边镇,一个未来变革的样板。
这日黄昏,她处理完公务,独自登上凉州北门城楼。残雪未消,朔风仍劲,但空气中已隐隐有了一丝春天的气息。极目远眺,曾经烽火连天的黑水河谷方向,暮色苍茫,一片宁静。
“将军,燕王殿下密使到。”沈墨在身后低声道。
林惊雪转身,一名风尘仆仆、作商贾打扮的精干汉子被引了上来,奉上一个密封的铜匣和一封火漆密信。
林惊雪先展开信。赵珩的笔迹依旧沉稳,内容却比以往多了几分舒展与温情。他详细说了朝堂后续,太后的态度,以及皇帝病情因大捷之喜竟有好转的迹象。他告诉她,关于他们的未来,他已争得太后默许,只待时机成熟。他叮嘱她勿过劳,保重身体,并说已为她挑选了几位擅长调理的太医和嬷嬷,不日将送来凉州。最后,他写道:“……陇上风沙酷寒,京中亦非坦途。然心有所向,步履自坚。待春草绿时,盼与卿,共策马,看尽这江山新颜。”
林惊雪握着信纸,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嘴角微微扬起。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也照进了一缕真实的暖阳。
她打开铜匣,里面除了赵珩承诺的太医名单和嬷嬷简历,还有一件东西——一枚完整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下面压着一张素笺,只有两字:“聘”。
聘礼。
如此直接,如此……赵珩。
林惊雪拿起玉佩,触手生温。她没有羞涩,没有迟疑,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淡淡的喜悦。她将玉佩小心收起,对那密使道:“回去告诉殿下,玉佩我收了。凉州的春天,快来了。”
密使深深一揖,眼中满是敬畏与感慨,悄然退下。
沈墨在旁,虽未看到信与玉佩,但见林惊雪神色,心中已明了七八分,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就在这时,一名学院负责看守密室的守卫匆匆跑来,脸色有些发白:“将军!那‘圣骸’……今日观测时,发现其内部光泽流动明显加快,且……且琉璃罩内侧,出现了极淡的、新的纹路,像是……自己长出来的!”
林惊雪神色一凛。胜利的喜悦尚未消散,那来自未知领域的阴影,似乎又开始悄然蠕动。
她抬头,暮色已沉,星辰初现。其中一颗,色泽暗红,光芒似乎比往日更盛了些。
“知道了。加派双岗,严密监控,有任何新变化,即刻报我。”她平静下令,目光再次投向浩瀚夜空。
庙堂的剑光暂寒,边关的血火已熄。但脚下的路,似乎通向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莫测的远方。有携手同行的承诺,有未竟的事业,也有潜藏的谜团与挑战。
不过,那又如何?
林惊雪按了按怀中那枚温热的玉佩,转身,一步步走下城楼。灯火次第亮起的凉州城,在她身后铺展开一片坚实的光明。
未来,已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