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清源县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转。
李双林依旧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批文件，开会，调研，谈判。代理县长的“代理”二字还没去掉，但全县上下已经默认他就是那个拍板的人。该请示的请示，该汇报的汇报，没人再把他当“临时工”看待。
但关于正式任命的消息，却像石沉大海，再没有半点音讯。
市委组织部考察组离开已经十天了。按照一般流程，考察报告提交市委常委会研究，快则一周，慢则十天半个月，总该有个风声。可这次，格外安静。
县政府大楼里，难免有些窃窃私语。
“是不是上面有什么不同意见？”
“听说市里对咱们县前段时间‘刮风’有点看法……”
“李县长能力没得说，就是太刚了，容易得罪人。”
这些议论，李双林能感觉到，但他不接茬，也不解释。该干嘛干嘛。
周三下午，他正在和财政局、审计局的人研究“阳光财政”平台的实施细则，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瞥了一眼，是杨国威书记的号码。
“我接个电话。”李双林对会议室里的人说了一句，拿起手机走到窗边。
“双林，在哪？”杨国威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有点沉，又似乎压着一丝什么。
“在开会，研究财政公开的事。”李双林回答。
“会先停一下。”杨国威顿了顿，“来我办公室。现在。”
电话挂断了。
李双林心里微微一动。杨国威很少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他说话。他转身回到会议桌前：“杨书记找我，有点急事。你们继续讨论，把具体操作流程再细化一下，明天上午给我方案。”
说完，他拿起笔记本和钢笔，快步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心跳有点快。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
杨国威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听到声音，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亮。
“把门关上。”杨国威说。
李双林反手关上门。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凝重几分。
“坐。”杨国威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坐下。他没有绕弯子，直接拿起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推到李双林面前。
文件标题是：《中共江阳市委关于李双林等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
李双林的目光直接落到正文上。
“……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李双林同志任中共清源县委委员、常委、副书记，提名为清源县人民政府县长候选人……”
后面关于其他人职务调整的内容，他几乎是扫过去的。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几个关键字上。
“县长候选人”。
按照法律程序，县长需要县人代会选举产生。但“县长候选人”由市委提名，基本上就等于板上钉钉。只要后续人代会程序走完，“代理”二字就可以正式摘掉了。
文件末尾，盖着鲜红的江阳市委公章。日期是今天。
李双林拿着文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很轻，很薄，但又好像有千斤重。
“常委会上午刚开完。”杨国威的声音打破沉默，“周明远书记亲自打的电话，文件下午刚传到县里。要求尽快完成法律程序，让人代会尽快召开。”
李双林抬起头，看向杨国威。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有些发干。
杨国威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又带着欣慰的笑：“双林，恭喜。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李双林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两个字：“谢谢。”
谢谢组织的信任，谢谢杨国威一直以来的支持，也谢谢……那个没有放弃的自己。
“别光谢。”杨国威摆摆手，语气严肃了些，“文件是下来了，但担子也更重了。以前你是代理，有些事还可以说‘再研究研究’。现在你是正式的县长候选人，全县一百多万人看着你，市里、省里也都看着你。干得好，是应该的；干不好，责任全是你的。”
“我明白。”李双林沉声道。
“周书记在电话里还特意嘱咐了两句。”杨国威看着他，“第一，清源县前阶段的工作，市委是肯定的。刮骨疗毒，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你们做得不错。”
李双林认真听着。
“第二，”杨国威加重了语气，“发展是硬道理。反腐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不能本末倒置。现在骨架正过来了，下一步要长肉，要见实效。‘未来动力’二期是开门红，但还不够。清源县的经济盘子要做大，质量要做高，老百姓的获得感要增强。这些，都是你这个县长要交的答卷。”
“请书记放心，也请市委放心。”李双林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嗯。”杨国威点点头，脸上的严肃化开，又变成了那种略带调侃的笑，“行了，正事说完了。回去吧，估计消息马上就会传开。今天下午，你的手机怕是消停不了了。”
李双林也笑了。他站起身，拿着那份文件，感觉掌心微微发烫。
走出杨国威的办公室，走廊里依旧安静。但李双林知道，这种安静维持不了多久。
果然，他刚回到自己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张帆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门都没敲。
“县长！是不是……是不是定了？”张帆眼睛瞪得老大，气息都有点不稳。
李双林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张帆一把抢过去，眼睛飞快地扫过那几行字，然后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那兴奋劲儿，比他自个儿升官了还高兴。
“低调点。”李双林提醒，但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低调不了啊县长！”张帆压着声音，但语调还是激动的，“您知道这阵子底下人都怎么议论吗？说什么的都有！这下好了，文件一下，全都闭嘴！看谁还敢嚼舌头！”
正说着，李双林的手机开始响了。
第一个是肖雅琴。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文件看到了？”
“看到了。”李双林说。
“那就好。”肖雅琴停顿了一下，“晚上回家吃饭吧，妈说……包饺子。”
又是饺子。家里好像但凡有高兴事，都是饺子。李双林心里暖了一下：“好。”
刚挂断，第二个电话就进来了。是陈静。
“李县长，恭喜。”陈静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但能听出真诚。
“谢谢陈书记。前期的调查，也多亏了你坚持原则。”李双林说。
“分内事。”陈静顿了顿，“县长，以后审计这块，压力可能会更大。‘阳光财政’动了太多人的蛋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知道。”李双林目光沉静，“一起扛。”
紧接着，电话一个接一个。有市里相熟领导的祝贺，有县里班子成员的表态，有老同事、老同学的问候，还有一些记不清名字、但显然消息灵通的各路人马……
李双林的手机几乎没停过。他接着电话，应付着，感谢着，同时也保持着必要的清醒和距离。
他知道，这些电话里，有真心的祝福，也有礼貌的客套，更少不了见风使舵的迎合。官场如戏，今天你是角儿，聚光灯打在你身上，鲜花掌声涌过来。但戏台子不会永远只属于一个人。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用眼神示意张帆。张帆会意，立刻出去，带上了门，替他挡住了外面想第一时间进来道贺的人群。
直到傍晚，电话潮才稍微平息。李双林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到窗边。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县政府大院里。他看到楼下停车场，自己的车旁，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几个人，好像是县电视台和县报社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正朝大楼张望。
估计是听到了风声，想来抢第一手新闻。
李双林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内部通话键：“小周，跟宣传部打个招呼，关于我的任命，县里媒体可以发通稿，但不要搞个人专访，不要搞特殊报道。重点宣传县委县政府的整体工作思路，不要聚焦到某个人身上。”
“好的，县长。”小周立刻答应。
这是他的态度。任命是组织决定，是工作的新起点，不是个人秀的舞台。
下班时间到了。李双林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走廊里遇到几个还没走的干部，纷纷停下脚步，笑着打招呼：“县长！”“李县长，恭喜啊！”
笑容比以往更热情，腰弯的幅度似乎也更大了些。
李双林一一点头回应，神色如常。
坐进车里，司机老赵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憨厚地笑了：“县长，恭喜。”
“谢谢老赵。”李双林靠在椅背上，“回家。”
车子驶出县政府大院。果然，门口还有两个记者守着，看到车出来，想凑上来，被门卫礼貌地拦住了。
李双林没有让车停下。
街道两旁的霓虹渐次亮起。路过中心广场时，他看到大屏幕正在播放清源县的宣传片，画面里是“未来动力”现代化的厂房，是开发区热火朝天的工地，是老百姓的笑脸。
他想起杨国威转达的周明远书记的话：“发展是硬道理。”
是的，这才是根本。头衔、位置、掌声，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实实在在的发展，能改变这座城市的命运，能提升百姓的生活。
车子驶入小区。李双林下车，上楼。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饺子香味扑面而来。母亲在厨房忙碌，肖雅琴正在摆碗筷。
看到他回来，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眼里满是笑意，还有一点点泪光：“回来啦？洗洗手，马上吃饭。”
“妈，辛苦了。”李双林说。
“不辛苦，不辛苦。”母亲看着他，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我儿子……是县长了。”
那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肖雅琴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轻声说：“去换身衣服吧，放松放松。”
吃饭的时候，气氛温馨而简单。母亲不停给他夹饺子，念叨着“多吃点，最近都累瘦了”。肖雅琴说着单位里的一些趣事。谁也没再提任命的事，但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弥漫在小小的餐厅里。
这才是最真实的温度。
吃完饭，李双林主动收拾碗筷。母亲不让，非要自己来，把他赶去客厅休息。
肖雅琴泡了杯茶端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接下来，会更忙吧？”她问。
“嗯。”李双林点点头，“人代会要筹备，政府工作报告要修改，明年的一揽子计划也要开始谋划了。千头万绪。”
“注意身体。”肖雅琴看着他，“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是清源县的县长。多少人都指望着你呢。”
李双林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放心。”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张帆发来的微信：“县长，刚接到通知，下周一上午，市委周明远书记要来县里调研，点名要听您关于明年经济社会发展思路的汇报。办公室正在准备材料。”
李双林眼神一凝。
周明远书记亲自来调研，而且点名要听他的汇报。这既是重视，也是考试。
他回复：“收到。材料务必扎实，数据要准，思路要清。”
放下手机，他看向窗外清源的夜色。
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他知道，从这份任命文件下达的那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真正意义上变得不同了。
以前是冲锋陷阵的“将”，现在是要运筹帷幄的“帅”。
帅旗已立，三军待发。
接下来，该打硬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