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十点,李双林在办公室见到了《江南日报》的记者林燕。
这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短发,穿着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眼神清澈而敏锐。她身后跟着个年轻的摄影记者,肩上扛着那个“长枪短炮”的设备,一看就是省级大报的标配。
“李县长,打扰了。”林燕的握手很有力,声音干脆,“我是《江南日报》经济部的林燕。这次来,是想做个关于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深度专访。”
李双林请两人坐下,秘书小周上了茶。
“林记者客气了。”李双林笑了笑,“清源县现在的情况,您应该也有所了解。‘高质量发展’这个词,对我们来说,既是目标,也是压力。”
“所以才更有采访价值。”林燕从包里掏出录音笔,征得同意后按下开关,“李县长,我们开门见山。最近清源县的反腐风暴和‘未来动力’二期投资的消息,在省里都传开了。很多人好奇,一个正在‘刮骨疗毒’的县,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吸引到五十多亿投资的?”
这个问题很犀利,直接切入核心矛盾。
李双林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林记者,这两件事表面看是矛盾的,其实是一体两面。反腐,是清除阻碍发展的‘毒瘤’;投资落地,是证明清除‘毒瘤’后,机体更健康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企业投资,最看重的是什么?是稳定的预期,是公平的环境,是规则的透明。过去清源县有些领域存在潜规则,企业办事要看脸色、找关系,今天这个领导答应了,明天可能就不算数。这种不确定性,才是最大的成本。”
林燕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不时点头。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要把这种不确定性降到最低。”李双林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建立规则,让所有人都按规则办事。政府该提供的服务,我们白纸黑字写清楚,限时办结;企业该遵守的规范,我们也明确告知,依法监管。这样一来,企业才能安心做长期规划,才敢投重资产。”
“所以您认为,反腐实际上是在优化营商环境?”林燕追问。
“不是优化,是重建。”李双林纠正道,“是把扭曲的营商环境,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这个过程肯定会触动一些既得利益,会有阵痛,会有杂音。但长痛不如短痛。‘未来动力’愿意在这个时候追加投资,就是对我们这套逻辑最直接的投票。”
林燕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见过太多官员,要么把反腐和发展割裂开,要么空谈大道理。像李双林这样能把两者内在逻辑讲得如此透彻的,不多。
“李县长,我注意到您在多个场合提到‘效能政府’的概念。能具体说说吗?”
“效能政府,核心就三点。”李双林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决策要快。看准的事,集体研究后就要迅速落地,不能议而不决、决而不行。第二,执行要实。定了方案,就要分解任务,明确责任,跟踪问效,不能文件一发就了事。第三,服务要好。要把企业、群众当成客户,主动想他们需要什么,而不是等着他们来找我们。”
他举例道:“比如‘未来动力’二期项目,从他们有意向到实质性谈判,中间只隔了四天。为什么能这么快?因为我们提前就把土地、规划、环保这些基础工作做在了前面。企业一来,我们拿出来的不是空头支票,是实实在在的解决方案。”
采访进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林燕的问题从宏观政策到具体案例,从产业发展到民生改善,覆盖面很广。李双林没有回避任何问题,回答既有数据支撑,又有逻辑框架,偶尔还会穿插一些生动的比喻。
比如谈到如何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时,他说:“就像收拾一间堆满杂物的老房子。你不能因为怕扬尘就不打扫,也不能一上来就把所有东西都砸烂。得先分类,有用的留下来,没用的清理掉,然后重新规划空间,让它既整洁又实用。”
林燕听得频频点头。她做经济记者多年,采访过不少地方主官,但像李双林这样既有改革锐气、又有实操智慧,说话还这么“接地气”的,确实少见。
采访接近尾声时,林燕合上笔记本,问了个相对私人的问题:“李县长,您从青云镇一路走来,经历了不少风波。是什么支撑您一直坚持这种……嗯,比较‘硬核’的做事风格?”
李双林沉默了几秒。
办公室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林记者,我大学读的是经济学。”他缓缓开口,“老师讲过一个概念,叫‘机会成本’。就是说,你选择做一件事,就放弃了做另一件事可能带来的收益。”
他看向窗外:“我常常想,如果我们因为怕麻烦、怕得罪人,就对一些问题视而不见,对一些规则妥协退让,那我们会付出什么样的‘机会成本’?可能是失去一个几十亿的投资,可能是让一个该发展的产业错过窗口期,可能是让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打折扣。”
“这些成本,太大了。”李双林收回目光,看向林燕,“所以我宁愿在规则建立、矛盾处理上多花些力气,哪怕短期内有压力。因为从长远看,这是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选择。”
林燕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李县长。”
摄影记者这时提出拍几张工作照。李双林配合地在办公桌前、书架前拍了几张。最后,摄影记者提议:“李县长,能不能去园区那边拍一张?最好是‘未来动力’厂区做背景。”
“可以。”李双林看了看表,“现在过去?”
二十分钟后,一行人站在“未来动力”一期厂区外。巨大的现代化厂房在阳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厂区内运输车辆往来穿梭,一片繁忙景象。
李双林站在厂区大门前,身后是“未来动力”巨大的logo和“清源制造,驱动未来”的标语。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看向镜头。
咔嚓、咔嚓。
快门声不断响起。
拍完照,林燕走到李双林身边,看着眼前的厂区,忽然说:“李县长,这次的报道,主编很重视。可能会放在下一期的头版专题。”
李双林有些意外:“这么隆重?”
“因为您和清源县的故事,很有代表性。”林燕笑了笑,“一个地方如何在阵痛中转型,如何通过自我革新重新赢得信任和发展机会——这是全省很多市县都面临的课题。你们的实践,有借鉴意义。”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会有一些争议。毕竟,您动了不少人的奶酪。”
李双林淡然一笑:“做事,就不能怕争议。只要方向是对的,对发展有利,对老百姓有益,争议迟早会变成共识。”
送走林燕一行,李双林回到车上。司机老赵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说:“县长,省报的记者都来了,这下您可真要出名了。”
李双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出不出名不重要。重要的是,报道发出去,能让更多人看到清源县在改变,能吸引更多像‘未来动力’这样的企业过来。”
老赵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车子驶回县政府。李双林刚进办公室,张帆就敲门进来了,脸上带着兴奋:“县长,省报来采访了?这可是大好事!报道一发,咱们招商的牌子就更亮了!”
“报道是双刃剑。”李双林坐下来,喝了口水,“夸得好,是动力;夸得过了,就是压力。现在全县上下都看着,我们能不能把吹出去的牛,变成实实在在的成果。”
张帆表情一肃:“我明白。二期项目的服务专班,我已经把名单拟好了,您过目一下。另外,几家配套企业听说二期定了,今天主动联系了我们,想过来考察。”
“好事。”李双林接过名单,“抓紧对接。记住,服务要主动,但规矩不能破。该走的程序必须走,该达到的标准必须达到。我们要的是高质量的投资,不是萝卜快了不洗泥。”
“明白!”张帆应道。
下午,李双林照常开会、批文件、听汇报。一切如常,但他能感觉到,省报记者来访的消息,已经在县政府大楼里悄悄传开了。
走廊里遇到的人,笑容似乎更热情了些;汇报工作的干部,腰板似乎挺得更直了些;就连电话里沟通工作的语气,都多了几分积极。
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李双林心里清楚,舆论的关注,就像一束聚光灯。它罩着你,也逼着你。你在灯光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被审视。
但他不怕。
他走到今天,靠的不是灯光下的表演,而是黑暗中的摸索、压力下的坚持。
晚上七点,李双林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下班。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肖雅琴发来的微信:“省报的记者采访得怎么样?妈说今天包了饺子,等你回来吃。”
李双林笑了笑,回复:“还行。马上回。”
走到窗边,他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的清源县城。
远处,“未来动力”厂区的灯光连成一片,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他知道,那束来自省城的聚光灯,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站在光里,把该做的事,做得更扎实、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