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李双林在镇办公室那张狭窄的沙发上猛地惊醒。窗外，雨已经停了，铅灰色的天空透出一种压抑的亮色，仿佛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悬在清源县的上空。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拿到搜查令后突袭翠湖峰景A09别墅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如何利用别墅内的证据，在审讯中给予韩东风致命一击。钱思明那张苍老而绝望的脸，在他闭眼时总会清晰地浮现。
他甩了甩头，驱散残存的睡意，拿起手机，第一个拨通了陈静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几声忙音后，被迅速接起。
“陈书记，是我，双林。搜查令的进展如何？”他的声音因缺眠而有些沙哑，但语气急切。
“市纪委和法院那边都在加急办理，流程已经走到最关键环节。”陈静的声音同样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孙副主任亲自在法院坐镇协调，预计最快八点半，最迟九点，搜查令就能拿到手！行动组已经集结待命，只等令下！双林，稳住，胜利在望！”
“太好了！”李双林精神一振，紧握了一下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栋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别墅被攻破的场景。他看了一眼时间，刚过七点。想到钱思明，他决定再打个电话过去。一方面是再次确认他的安全，进行最后的安抚，毕竟他是指认别墅的关键证人；另一方面，也是想从他口中再挖出一点关于别墅内部结构的细节，比如地下室的入口、可能的安保措施等，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增加胜算。
他首先拨通了钱思明家的座机号码。老式电话的“嘟——嘟——”长音在听筒里回荡，一声，两声，三声……直到自动断线，始终无人接听。
李双林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的脊椎。老年人通常早起，这个时间点，钱思明不可能听不到电话铃声。
他立刻转而拨打钱思明那部只有简单通话功能的老人手机。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李双林刚刚升起的振奋之情。
关机？！
昨晚离开时，钱思明的情绪虽然极不稳定，充满了恐惧和挣扎，但他绝无理由，也绝无胆量关机！他应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着手机，等待着来自调查组的消息，等待着那条他渴望的“明路”！
出事了！
李双林的心脏猛地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拨通了赵国庆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
“老赵！钱思明联系不上了！家里座机没人接，手机关机！”李双林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心中的不安如同野火般蔓延。
电话那头，赵国庆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沙哑和骤然提升的警觉：“什么？！不可能！我安排的两个最信得过的老弟兄，天没亮就到位了，就在他们那栋楼对面的早点摊守着，眼睛都没眨一下！没看到老头出门！楼道口也一直有人盯着！”
“上去看看！马上！”李双林几乎是吼出来的，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感攫住了他。张万和惨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你等着！我马上让他们上去！”赵国庆的声音也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即将爆发的怒火。
李双林握着手机，听着那头传来的、赵国庆急促地用对讲机调动人手的嘈杂声，以及随后响起的、奔跑上楼的沉重脚步声和剧烈的敲门声。他站在办公室中央，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窒息，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
几分钟后，手机听筒里传来异样的响动，似乎是负责上楼的侦查员在与赵国庆紧急沟通，声音压抑而急促，背景里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混乱的细微声响。
然后，赵国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力压制却依旧冲破堤坝的颤抖、愤怒，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李……李镇长……出……出事了！”
李双林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我的人……敲不开门，感觉不对，借口查水表也没反应，从楼道窗户借助工具翻进去看的……”赵国庆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钱……钱思明他……他倒在卫生间……人……人已经硬了……现场……现场看起来是……是洗澡时不小心……触电……”
触电身亡？！
李双林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手机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但他浑然未觉，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仿佛离他远去。
灭口！
这是赤裸裸的、干净利落的灭口！
就在他们拿到关键线索，即将对秘密别墅动手的前夕，就在这短短几个小时的窗口期内，最关键的直接证人，在他们自以为严密的“保护”下，被像清除垃圾一样，无声无息地除掉了！
对手的狠辣、果决、以及对时间和他们行动的精准预判，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坏的想象！这张隐藏在韩东风身后的黑网，其能量和残忍程度，令人胆寒！
几秒钟后，李双林猛地弯下腰，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幸运的是它还能通话。他对着话筒，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冰冷的战栗而嘶哑变形：
“保护现场！立刻通知县局刑警队！不！直接通知陈书记和孙主任！启动最高应急程序！我马上过去！”
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甚至来不及穿上，如同失控的炮弹般冲出办公室，撞开了迎面走来、正准备向他汇报工作的秘书，留下一句模糊的“有急事！”，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发动机的咆哮声在镇政府大院骤然响起，轮胎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汽车如同离弦之箭，射向老城区。
当他赶到那栋熟悉的老居民楼下时，现场已经被先一步赶到的辖区派出所民警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不少被惊动的居民围在楼下，裹着厚厚的衣服，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惊恐、好奇和一丝事不关己的麻木。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息。
赵国庆脸色铁青得可怕，像一尊即将爆发的火山，矗立在楼道口，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攥着拐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他眼中的血丝密布，那是一种猎物被从嘴边硬生生夺走后，混合着暴怒、自责与无比挫败的骇人光芒。
“我们晚了……就他妈晚了这几个小时！”看到李双林，赵国庆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充满了血淋淋的不甘。
李双林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他剧烈起伏的肩膀，然后一把掀开警戒线，大步冲了上去。
钱思明家的铁门敞开着，穿着制服的刑警和戴着口罩、手套的法医已经在里面忙碌，相机闪光灯的光芒不时划破室内昏沉的光线。浓烈的、类似电线烧焦的糊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李双林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忙碌的身影，直直地投向卫生间方向。只见钱思明穿着那身昨晚见过的、洗得发白的棉布睡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蜷缩在冰冷、污秽的瓷砖地上。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恐和痛苦的表情，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个廉价的塑料凳翻倒在他脚边，老式的金属花洒掉落在不远处，水流早已被关闭。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根明显老化、绝缘皮破裂的电线，从头顶那个锈迹斑斑、灯罩早已破损的浴霸灯上垂落下来，末端就落在钱思明僵直的手边……
一切迹象，从表面上看，都“完美”地指向一场因电器老化、使用不当导致的“意外”触电事故。
但李双林知道，这绝不是意外！这是精心策划、冷酷执行的谋杀！凶手对钱思明的作息习惯了如指掌，对这栋老楼的电路结构无比熟悉，动手时机精准得令人发指，并且巧妙地利用了“意外”作为掩护！
是谁？是谁走漏了风声？！
昨晚他们的拜访，虽然极度谨慎，但难保没有被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到。或者，韩东风虽然被留置，但他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并未完全瘫痪，依旧有隐藏在更深处、更核心的人物在外部替他执行最肮脏的清除命令！
陈静和孙副主任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陈静看着钱思明被装进黑色尸袋，抬出狭窄的房门，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伸手死死扶住了斑驳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指甲几乎要抠进墙皮里。孙副主任则面沉如水，眼神冰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他扫视着混乱的现场，目光最终落在李双林和赵国庆身上，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沉重和愤怒，几乎要实质化。
“查！给我一查到底！”孙副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内部、外部，所有可能接触到昨晚行动信息的人，所有与钱思明有过接触的人，所有在案发时间段出现在这附近的可疑人员和车辆！动用一切技术手段！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
然而，愤怒改变不了血淋淋的现实。
钱思明的死，使得指证韩东风核心罪行、尤其是秘密别墅内藏品来源和性质的最直接人证，彻底消失。虽然别墅的线索还在，但缺少了钱思明这个最初的指认者和可能的内部知情者，搜查令的法律依据会受到对方律师的强烈挑战，即使最终能够进行搜查，找到的证据在法庭上的证明力也会被大大削弱，很容易被辩方攻击为“来源不明”、“无法与韩东风直接建立联系”。
更重要的是，对手此举，无疑是对调查组最猖狂的挑衅、最恶毒的警告和最沉重的打击！它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无论你们做什么，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所有的努力，所有即将到来的胜利曙光，仿佛都在钱思明倒地的那一刻，随着那根垂落的电线，戛然而止，彻底断灭。
线索，仿佛再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掐断。
空气中，只剩下无声的窒息，和弥漫不散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