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年关将近,四合院里却比往年显得冷清不少。虽说清算的风波在林家“团结大多数,教育为主”的主张下渐渐平息,但那份被撕裂过的痕迹,终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抹平的。院里少了往日的喧闹,连孩子们跑动踢毽子的身影都稀落了,大人们见面,客气地点点头,笑容底下总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尴尬。
傻柱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棉袄,抄着袖子,从轧钢厂下班回来。他如今在食堂算是站稳了脚跟,虽不再是颠勺的大厨,却也管着点事儿,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人显得更沉闷了,眼角眉梢带着被生活磋磨过的痕迹。他快步穿过前院,只想赶紧回到自己那冷冷清清的小屋。
刚迈进中院月亮门,一眼就瞧见自家门口站着个人。
一个女人。
穿着件在这个年代、这个院子里显得过于讲究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围着素雅的羊毛围巾,身姿挺拔,脚下放着两个不小的旅行包。她正微微仰头,看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又异常清晰。
傻柱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像被钉在了地上。心脏先是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发疼。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眼前只是个一触即碎的幻影。
那女人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围巾下露出的那张脸,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傻柱至死都忘不了——是娄晓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寒风卷过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院子里的寂静震耳欲聋。
傻柱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好半晌,才挤出两个带着颤音的字:“……晓娥?”
娄晓娥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有激动,有感慨,有近乡情怯的惶然,也有岁月流逝的伤怀。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终究没能成功,只低低应了一声:“……柱子哥。”
这一声“柱子哥”,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傻柱心中那扇尘封已久的门。他猛地冲上前几步,又硬生生停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双手无措地在裤子上搓了搓,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你……你回来了?真的……真的是你?”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
“嗯,回来了。”娄晓娥的声音也带着压抑的哭腔,“政策……政策允许了。我……我能回来了。”
两人就那样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十年的光阴,互相望着,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院里的邻居们被这动静惊动,陆续有人探出头来。看到傻柱门口站着个打扮体面、面生的女人,先是疑惑,待仔细看清是娄晓娥后,无不露出惊愕的神情。
“哎哟!那是……娄晓娥?”
“她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他们家……”
“瞧瞧,傻柱都傻那儿了!”
议论声低低地响起,好奇、惊讶、揣测的目光交织过来。
娄晓娥感受到了那些目光,微微侧了侧身,有些不自在。傻柱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上前提起地上的两个旅行包,沉甸甸的。
“进屋,快进屋说,外头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急切。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视线。简陋的屋子里,陈设几乎没变,只是更显旧了。炉子里的火半死不活,没什么热气。
傻柱手忙脚乱地捅开炉子,添上新煤,想把屋子烧得暖和一些。娄晓娥放下围巾,默默打量着这间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小屋,目光最后落在傻柱那明显见老、带着局促的背影上,心头一阵酸楚。
“柱子哥,你别忙了。”她轻声说。
傻柱转过身,搓着手,看着灯光下她清晰的面容,这才有了几分真实感。“你……你这十年,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受委屈没有?”他问得急切,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
娄晓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还好……刚开始难,后来……后来总算立住了脚。就是……就是想家,想……想你。”后面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重砸在傻柱心上。
傻柱的眼泪也下来了。这十年,他何尝不是在人前硬撑,人后啃着无尽的悔恨和思念?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人相对流泪,十年的分离,十年的牵挂,十年的物是人非,都在这一场无声的泪水中缓缓流淌。
良久,娄晓娥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问道:“柱子哥,这十年,院里……大家都还好吗?林家……林家怎么样了?”
提到林家,傻柱的神色一黯,重重叹了口气。“林家……唉,遭了大罪了。”他把这十年间,林家如何被刘海中、许大茂等人针对、批斗、抄家,林父如何病倒,林家老大如何被迫远走,林母如何以泪洗面……一桩桩,一件件,尽可能平缓地,却又难掩沉重地告诉了娄晓娥。
娄晓娥听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离开时,虽然风声已紧,却也万万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林家,那是院里最本分、最与世无争的人家啊!
“前些日子,政策变了,开大会,好多人要清算刘海中、许大茂他们,”傻柱继续说道,“是林大哥,站起来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要‘团结大多数,教育为主’……要不是林大哥这句话,这院里,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要逼死多少人。”
娄晓娥怔住了。她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林父拖着病体,在众人激愤时说出那样的话。那需要多大的胸怀,多深的智慧,多厚的善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敬佩,在她心中汹涌澎湃。与林家承受的苦难相比,她自己在外的那些颠沛流离,似乎都显得轻了。
“林家……这是以德报怨啊……”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震撼。
第二天一早,娄晓娥不顾傻柱的劝阻,执意要去林家。她特意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提着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些精致点心和营养品,敲响了林家的门。
开门的是林母。十年不见,林母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岁月,眼神也有些浑浊。她看着门外的娄晓娥,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你……你是晓娥?”
“婶子,是我,我回来了。”娄晓娥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林母枯瘦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
林母反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眼泪也涌了出来:“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快,快进屋!”
屋里,林父正靠在躺椅上晒太阳,比之前更清瘦,精神却似乎好了些。看到娄晓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林叔,您快躺着!”娄晓娥赶紧上前扶住他。
她在林家二老面前坐下,看着这两位被岁月和磨难侵蚀得几乎脱了形的老人,想着傻柱昨夜讲述的那些遭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对着林父林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叔,婶子,我……我都听柱子哥说了。我们娄家……当年一走了之,没能跟院里共患难。你们……你们却受了这么大的苦……我……我心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泪水涟涟。
林父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孩子,快别这么说。那时候,能走是福气。你们在外,也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得往前看。”
林母也抹着眼泪说:“是啊晓娥,回来就好。看见你平平安安的,婶子这心里,也高兴。”
林家二老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丝居功,只有宽容和关怀。娄晓娥的感激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她握着林母的手,泣不成声:“谢谢……谢谢您二老……谢谢林家……要不是林叔您深明大义,这院里……柱子哥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样……这份情,我娄晓娥记一辈子……”
她在林家坐了很久,陪着二老说了许多话,问了许多林家老大的情况(林父只含糊说在南方,一切都好),直到快中午才起身告辞。
走出林家那低矮的房门,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虽然依旧寒冷,她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暖意。这个她曾经逃离的院子,经历了离散与创伤,似乎正在一种缓慢而坚韧的力量下,努力地弥合着伤口,寻求着团圆的可能性。
她的归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涟漪,但这涟漪,似乎不再仅仅是好奇和议论,更多了一种对“团圆”本身的期盼。
几天后,腊月二十三,小年。
在傻柱和几位老街坊的暗中张罗下,加上娄晓娥拿出钱和票,置办了些难得的肉菜和细粮,一场简单却透着暖意的“团圆饭”在中院摆开了。拼起了几张旧桌子,碗筷凑得各式各样,菜也算不上丰盛,但热气腾腾。
林家二老被硬请到了上座,刘海中、许大茂等人,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也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地来了,坐在最下首的位置。院里能来的人,几乎都到了。
起初气氛还有些凝滞,没人主动说话。傻柱端着一杯散装白酒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街坊四邻们!今天小年,晓娥也回来了,咱们院里的人,算是……算是差不多齐整了!这十年,风风雨雨,谁家都不容易!过去的……就让它翻篇儿吧!我何雨柱,不会说话,就一句,往后,咱们还是一个院儿的邻居!这杯酒,我干了,敬大家,也敬……这不容易的团圆!”
他说完,一仰脖子,把辛辣的液体灌了下去。
人群中静默了一瞬。
林父缓缓站了起来,他端着的是一杯茶水。他环视众人,目光在刘海中、许大茂身上略有停顿,那两人立刻羞愧地低下了头。
“柱子说得对。”林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过去的事,不提了。咱们这大院,墙连着墙,檐挨着檐,拆不开,打不散。往后,都好好的。这杯,我以茶代酒,愿咱们院,家家平安,户户团圆。”
“对!团圆!”
“好好的!”
“敬林大哥!”
“敬团圆!”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杯碗。声音起初杂乱,渐渐汇聚成一股暖流。就连刘海中和许大茂,也被人推搡着,半推半就地举起了杯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跟着点头。
娄晓娥站在傻柱身边,看着眼前这喧闹而真实的一幕,看着林父林母脸上那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浅笑的神情,看着这院里历经劫波后重新坐在一起的邻居们,她的眼中再次盈满了泪水,但这一次,是滚烫的,释然的,充满希望的。
寒风依旧在院外呼啸,但这拼凑的桌旁,炉火正旺,饭菜的热气模糊了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也模糊了过去的恩怨。
离散终有时,团圆暖人间。这顿滋味复杂的年夜饭,为四合院翻开了沉重却也孕育着新生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