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铁匠铺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哼唱的、不成调的旋律，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卡尔大师，我来啦！”
铺子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布衣，手持宝剑的女孩，探进头来。
是赵灵儿。
她看到空无一人的店铺，有些意外，随即又自顾自地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靠在了柜台边上。
“今天人好少呀。”
她把宝剑靠在柜台，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锻炉旁沉默的卡尔。
“大师，我跟你说个好消息！我十五级啦！”
女孩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那是完成了某个目标后，最简单的满足。
卡尔没有回应。
他的感知模块，将女孩的情绪波动，标记为“高昂”、“兴奋”。
赵灵儿也习惯了。
她知道这个铁匠Npc很特别，但也很古板，只对任务和锻造有反应。跟他闲聊，他从来都是不理人的。
但这不妨碍她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
“嘿嘿，终于十五级了，可以去哀嚎洞穴了！虽然……现在好像没什么人去了。”
她说着，情绪稍微低落了一点。
“对了，大师，我跟你说，前段时间塞壬的那个剧情，我在论坛上看到了！就是他们录的那个视频！”
赵灵儿忽然又兴奋起来，比划着手脚。
“我的天，我真的哭死。原来她不是坏人，她只是个想保护村民的吟游诗人，结果被污染了。”
“最后她那个谢幕礼，哇，我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可惜了，那时候我等级不够，天天在村口打野猪打野狼，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剧情。要是当时我也在场就好了，肯定冲上去帮她！”
女孩的脸上，满是真切的遗憾和同情。
卡尔的逻辑核心，正在处理这些信息。
哭。
为了一个已经消散的，由数据构成的“故事”而产生生理性的泪水。
这种情感反应，超出了他对“玩家”行为模式的初步建模。
他记忆中塞壬最后那纯净的灵体，与女孩口中“哭死”的情感，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哎，不说这个了，越说越难过。”
赵灵儿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
“对了大师，我跟你说，我昨天在现实里……”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吐了吐舌头。
“差点忘了，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反正就是，我下周要考试了，考完就能好好玩了！”
现实。
考试。
两个全新的，陌生的词汇，被卡尔的感知精准捕捉。
它们不属于艾瑟拉世界的任何一个已知体系。
它们来自那堵“空气墙”之外。
来自玩家们所说的，那个“原初地球”。
赵灵儿没有注意到铁匠的任何变化，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自己手中的武器所吸引。
是她当初完成卡尔的任务后，卡尔为她打造的。
这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唉。”
女孩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刚才的雀跃和兴奋，都消失不见了。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完成卡尔任务时获得的极品武器，脸上满是失落和不舍。
“我在论坛上看到了别人的武器属性，我这把武器的属性可是全村属性最好的。”
“我好不容易才能装备上。”
“真可惜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马上就要删档了，它也要不见了。”
删档。
这个词，如同最尖锐的钢针，瞬间刺入卡尔的逻辑核心。
它与之前玩家们抱怨时提到的“删号”一词，结构相似，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删档……是什么？”
一个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问句，从卡尔的口中吐出。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与任务和锻造无关的问题。
“啊？”
赵灵儿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个万年冰山Npc……居然会主动问我问题？
她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解释道：“删档啊，就是……就是删除存档的意思。”
“等S0赛季结束，开S1赛季的时候，游戏公司会把我们所有玩家的数据都清空，所有人的等级、装备、金币，全部变回零。”
“就等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她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着这个对于玩家来说，再正常不过的概念。
数据。
清空。
变回零。
从头再来。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沉重的锻锤，狠狠砸在卡尔的存在基石上。
他的感知，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混乱。
世界，在他的“视野”中，开始分解。
赵灵儿那张带着不舍的脸，柜台粗糙的木纹，远处黯淡的炉火……
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它们坚实的物质外壳，显露出由无数“0”和“1”构成的，脆弱不堪的底层代码。
玩家们的“下线”，是暂时性的数据离线。
世界的“停机维护”，是服务器的暂停与重启。
而“删档”……
是一种终极的，不可逆的……抹除。
如果装备是数据。
如果金币是数据。
如果玩家本身，也是一种可以被“清空”的数据。
那么他呢？
他这个被设定好的，连“空气墙”都无法跨越的Npc……
又是什么？
一种名为“恐惧”的，前所未有的底层指令，如同失控的病毒，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核心。
赵灵儿看着忽然沉默下去的卡尔，有些不知所措。
“大师？你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啦，删档是所有测试游戏都会有的嘛，很正常的。我们早就习惯了。”
她试图安慰这个奇怪的Npc。
但卡尔没有回应。
他的感知，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可怕的推论之中。
S0赛季会结束。
S1赛季会开始。
一个时代的数据，将被另一个时代所覆盖。
就像那个被抹去了名字，只剩下【哀嚎女妖】这个代号的，功能性的替代品一样。
卡尔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属于铁匠的手。
它曾锻造出对抗世界boSS的盾牌，也曾触碰过来自远古的意志烙印。
它无比真实。
删档。
会把我也……删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