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教职工家属楼下。
环境很清幽，爬山虎布满了墙壁。
“就是这里了。”
老赵停好车，回头说道。
“小影没有住学生宿舍，一直跟着她外婆住在这里。她外婆前年去世了，就剩她一个人……”
说到这里，老赵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一个常年见不到父亲，又失去了最后亲人的女孩。
可以想象，龙首这个“父亲”的符号，在她心中，是何等重要的精神支柱。
而现在，他们要来，亲手敲碎这根支柱。
三人下了车，沉默地走进楼道。
每上一层台阶，“郑前”的心，就更沉一分。属于龙首的记忆告诉他，这个楼道，他走过。
但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都是在深夜，悄悄地来，又在黎明前，悄悄地走。
甚至不敢让女儿发现，怕她第二天上学没有精神。
终于，他们停在了五楼的一扇门前。
老赵上前，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敲下去。
他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郑前”。
“郑前”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来。
他走上前，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
他能闻到，门缝里，飘出的一丝淡淡的，熟悉的饭菜香味。
记忆告诉他，那是女儿最拿手的，番茄炒蛋的味道。
他曾经在电话里无数次地听女儿炫耀过她的厨艺，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做给他吃。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抬起手，手臂重如千斤。
最终，他用一种无比克制的力道，敲响了房门。
“叩，叩，叩。”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响起了一阵拖鞋靠近的“踏踏”声。
“谁啊？”
一个清脆的，带着一丝警惕的女孩声音，从门后传来。
“郑前”的喉咙，瞬间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赵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道：
“小影，是我，赵叔叔。”
门后沉默了几秒。
“赵叔叔？”
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您怎么来了？我爸……我爸跟您一起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期盼。
老赵的心一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门“咔哒”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
她很高挑，很瘦，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却掩不住那份清丽的容颜。
她的五官，和龙首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而倔强。
她就是龙小影。
她看到门口的老赵，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越过老赵，落在了他身后的“郑前”身上。
当她看到那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时，眼中那丝期盼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不认识这个人。
然而，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的时候，她的目光，与“郑前”那双充满了无尽悲伤、愧疚和痛苦的眼睛，对上了。
那一瞬间，龙小影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但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看着她时，混杂了欣慰、心疼和深深亏欠的复杂眼神……
为什么……
会和她那个一年只能见一次的父亲，如此的……相像？
一种荒谬的，不可能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带着无尽疑惑与颤抖的，梦呓般的低语：
“……爸？”
苏婉清的问题，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灵魂融合处最脆弱的缝隙。
是叫你郑前……还是……
那个“还是”后面，悬着一个沉重到无法说出口的名字。
龙首。
郑前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灵魂深处，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被迫纠缠在一起的意识，掀起了滔天巨浪。
郑前的意识在呐喊：我是郑前！
我死而复生，我是苏婉清的爱人，我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郑前！
而龙首的残魂却在悲鸣：龙首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里。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不称职的战友，他是个罪人，他不配再拥有姓名，只配被遗忘在时间的尘埃里。
两种意识的剧烈冲突，让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那股刚刚被苏婉清的拥抱所抚平的撕裂感，以一种更加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想要从这个问题，从苏婉清那双清澈又充满期盼的眼眸前逃开。
他该怎么回答？
说自己是郑前？
那是不是意味着，要将身体里另一个灵魂的存在，他所背负的沉重记忆和未尽的责任，全部抹杀？
这对那个牺牲了一切的英雄，何其不公。
说自己是龙首？用着郑前的身体，对着郑前深爱的女人，说自己是另一个人？
这又何其荒谬，何其残忍！这对死而复生的郑前，对苦苦等待的苏婉清，又是一种怎样的伤害？
他不是郑前。
他也不是龙首。
他是一个由死亡、牺牲、科技与爱意共同催生出来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怪物。
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痛苦神色，苏婉清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冒失。
她太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丝真实的、可以确定的东西，却忽略了这个问题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酷刑。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从期盼，慢慢变成了纯粹的心疼和歉疚。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似乎想说些什么来弥补，却又怕再次伤害到他。
这份无声的温柔与体谅，像是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他混乱而黑暗的灵魂深处。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苏婉清，看着她眼中的自己，那张年轻、英俊，却又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痛苦的脸。
他忽然明白了。
答案，或许并不在于他选择成为谁。
而在于，她希望他是谁。
他缓缓地，抬起手，用一种近乎陌生的感觉，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属于郑前的皮肤，年轻而富有弹性，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壁垒。
“郑前……”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他爱了你很多年。”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是在提醒自己，这具身体里，那份最纯粹、最炽热的爱意，从何而来。
苏婉清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干涩，但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而龙首……他是一个已经完成了自己使命的战士。他……已经牺牲了。”
说到“牺牲”两个字时，他的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是属于龙首的悲伤，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也是对女儿最深的亏欠。
他强行压下这股情绪，目光牢牢地锁定着苏婉清。
“所以，在所有人面前，为了保护这个计划，也为了……保护我们，我只能是郑前。
也必须是郑前。”
这是最理智，也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