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和霉菌的气味钻进鼻腔,冰冷刺骨。
外面的世界正在远去,警笛的尖啸和人群的哭喊被厚重的墙壁过滤,只剩下模糊的嗡鸣,像一群濒死的飞虫。
我们蜷缩在供销社废弃的锅炉房里,这里是时间的墓穴,每一寸空气都沉淀着被遗忘的尘埃。
顾昭亭没有浪费一秒钟。
他从怀里摸出那把泛着冷光的军用匕首,刀尖精准地插入一块松动的地砖缝隙,手腕发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地砖被完整地撬起。
下面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凹槽,他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防水袋。
拉开密封条,他倒出里面的东西——一台比我掌心还小的微型相机。
我的心跳跟着他的动作漏了一拍。
那里储存着我冒死偷拍的一切:那份决定我“归位”的协议照片,冰冷铜牌上诡异刻痕的拓印,还有赵姨将那枚白色药丸不动声色地放入姥姥茶杯里的高清视频。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成功。
他只是拧开军用水壶递给我,又撕开一块压缩干粮的包装,塞进我冰冷的手里。
“吃,接下来要熬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干粮又硬又涩,硌得我口腔发麻,但我还是机械地咀嚼着,逼迫自己咽下去。
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等我拼凑出完整的计划。
可我的思绪却卡在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上。
那块巨大的拼图还缺着最核心的一块:为什么?
姥姥为什么会签字?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也是我最坚固的铠甲。
她怕我磕着碰着,怕我吹风感冒,甚至在我成年后,只要我出远门,她都会彻夜不眠地等我报平安的电话。
这样一个连我的视线都不愿离开片刻的老人,怎么可能亲手签下那份等同于死亡通知书的文件?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一股冰凉的数据流悄然涌动,我的“金手指”自动启动,强行调取了被我尘封的童年记忆。
画面瞬间清晰。
七岁那年,一场凶猛的高烧让我陷入昏迷。
我躺在姥姥的土炕上,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滚烫的蒸笼。
三天三夜,姥姥寸步不离,用沾了凉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和手心。
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我反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念叨,像一句古老的咒语:“晚照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别像你妈那样,走了……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个片段我记了很多年,只当是姥姥过度担忧下的胡言乱语。
可紧接着,另一条被我忽略的信息浮现在脑海里。
几个月前,我为了调查自己的身世,曾偷偷潜入镇卫生院的档案室。
在一本泛黄的旧档案里,我看到母亲当年因“意外”被送医抢救的记录。
登记的名字那一栏,有明显的涂改痕迹,墨迹深浅不一,似乎覆盖了另一个名字。
而在接诊医生一栏,赫然签着一个名字——许院长的舅舅。
许院长,就是现任镇卫生院院长许明远。
过去,这两条信息像两颗孤零零的星星,在我的记忆宇宙里毫不相干。
但此刻,我的金手指用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它们猛地串联在了一起。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我心中成形:他们不是随机挑选替代品,他们是在追捕!
循着一条特定的血脉线索,一代又一代地追捕。
所谓的“魂承容器”,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命格,它的真正标准,是拥有某种特定基因标记的女性后代。
而那份需要亲属签署的协议,不过是为了给这桩血腥的“模型交易”,披上一件名为“合法”的外衣。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那份协议的复印件,几乎是扑在那张纸上,目光死死锁定在指纹区。
姥姥的手因为常年做针线活,右手拇指的指腹上有一道明显而独特的茧疤。
可协议上那个鲜红的指印,弧线却异常光滑、饱满,没有任何疤痕的断点。
那不是姥姥的指纹!
那是伪造的,用高精度的硅胶指模压印出来的!
我立刻又去看属于赵姨的那枚指纹,我的金手指瞬间捕捉到了细微的异常——指纹的压力分布不均,边缘有轻微的错位痕迹。
这说明,连赵姨都可能是在非自愿或被胁迫的状态下按下的手印。
我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庞大的组织根本不在乎家属是否真心同意,他们只需要一个在法律形式上无懈可击的“亲属确认”。
他们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他们钻了一个巨大的漏洞——他们赖以进行身份认证的系统,并非连接着实时更新的全国生物信息数据库,而是依赖于各地档案库里存放的、陈旧的纸质档案备案!
只要能拿到原始的指纹卡,就能伪造出足以以假乱真的替代品。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我脑中炸开。
如果我能找到我和姥姥、甚至我母亲真正的原始指纹样本,进入那个神秘的档案库,用真的替换掉他们伪造的备案卡……那么,未来我不仅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更能反向利用这套认证系统,锁定每一笔经由它完成的非法交易记录!
我将我的分析和盘托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顾昭亭一直沉默地听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燃烧的鬼火。
等我说完,他没有评价我的计划是异想天开还是精妙绝伦,只是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战术背心的内袋里,抽出一张被塑料膜精心包裹的、已经泛黄的卡片。
那是一张社区健康普查表,看年份,是十年前的。
表格的右上角,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清秀,笑意温柔,正是我从未真正见过的母亲。
而在表格下方的信息栏里,赫然贴着一枚用红色印泥按下的指纹样本。
“我在老居委会的档案室夹层里找到的。”顾昭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母亲当年是社区普查员,负责那一带的数据录入。这张表是她自己填的,上面的指纹是她亲手按下的原始样本。因为是存档底根,所以这么多年,没人敢动。”
我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抖,几乎是抢也似地接过了那张卡片。
金手指瞬间启动,将卡片上的原始指纹与协议复印件上的伪造印痕进行光学比对。
一秒钟后,一个冰冷的数字浮现在我眼前:误差率,百分之四十七。
这意味着,只要把这张原始的普查表交给任何一个够级别的警方技术科,那份伪造的协议,以及建立在其之上的整条“死亡认证”链条,就会在瞬间崩塌!
我立刻将这张救命的卡片连同塑料膜一起,小心翼翼地密封进一个防磁袋里,然后藏进了最贴身的内衣夹层。
只有感受到它冰凉的轮廓紧贴着我的皮肤,我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现在去报警?”顾昭亭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摇了摇头,目光穿过锅炉房唯一的、布满蛛网的窗户,望向窗外那轮残缺的冷月。
警方的哭喊声已经彻底消失了,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
“不,”我低声说,“我们不能确定警察内部,到底有多少人是他们的眼线。现在贸然提交证据,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机会销毁真正的档案库。”
月光给我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惨白的光。
我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酷:“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打开那个档案库的大门——就在补位大典的当晚,当着所有被蒙在鼓里的家属的面,放出真正的‘死亡证明’。”
顾昭亭的嘴角,第一次在我面前,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弧度。
“你要演一场……活人认尸?”
我转过头,直视着他。
“对。”我点头,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让全世界都亲眼看见,死人,是不会按指纹的。但我会。”
计划已经成型,证据也已在手。
那一刻,我和顾昭亭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他要去为这场大戏布置舞台,而我,也必须去完成我自己的部分。
在让全世界相信我还活着之前,我必须先去面对那个将我推入深渊的起点。
顾昭亭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锅炉房重归死寂。
我独自坐了很久,直到冰冷的地面几乎吸干了我身上所有的热量。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有些谜题,数据无法解答,逻辑也无法推演,它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去碰撞,去撕开。
我走出这片废墟,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是镇子的最深处,是我的家,也是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
穿过寂静无人的小巷,绕过熟悉的街角,那座承载了我全部童年记忆的老宅轮廓,在月光下显得阴森而诡异。
我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线香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我知道,在这扇门后,有我在等待的答案。
无论那答案是谎言、是苦衷,还是我无法想象的残忍。
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门环。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容器”,我是来讨债的复仇者。
凌晨三点的夜,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推开了老宅堂屋那扇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