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只有一线冰冷的微光从阁楼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
我几乎一夜未眠,此刻正趴在窗边,用冻僵的手指反复放大手机屏幕上的那张蓝色标签。
金手指的能力在我的意识深处嗡嗡作响,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将那个看似无意义的二维码彻底拆解。
三段编码结构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前四位,L23,是日期的某种缩写;中间两位,c7,像是一个区域等级;末尾的五位数字,则是一串无规律的序列号。
我的心跳得有些失序。
我从怀里摸出那几张从许明远书房里偷拍的“终审回收组任务日志”复印件,在昏暗中仔细比对。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浮出水面:日志上所有被正式录入系统的条目,都在序列号后带着一个星形的校验码“★”。
而我们昨晚收到的这张蓝色标签,它的末尾空空如也。
没有校验码。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我混乱的思绪。
这意味着,这张标签所代表的记录,仅仅是一个临时凭证,它还漂浮在系统的外围,尚未被最终确认,没有沉入那片无法打捞的数据深海。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只要在今天正午之前,这条记录没有经过人工复核录入,它就会被系统自动归档为“待定处置”。
而那个被贴上标签的“物件”,那具本该被回收的尸体……还有机会被替换。
身后的地板传来轻微的吱嘎声,顾昭亭已经拆开了那个从黑市买来的信号干扰器,正用一把小小的电烙铁重新焊接内部的频率模块。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金属加热后的焦糊味。
“明天变电站的供电模式会切换,祠堂的铜铃不会再有规律地响了,我们不能再靠铃声的掩护行动。”他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壁偷听去。
我看向他专注的侧脸,他似乎永远都这么冷静,总能在绝境中找到一条新的裂缝。
他停下手中的活,抬眼看我:“但祠-堂后墙有一处排水口,去年暴雨冲垮了半米宽的地基,塌陷了下去,一直没修,现在只用几块破木板遮着。”
我的呼吸一滞。
那个地方……我立刻想了起来。
小时候,我和赵姨的女儿玩捉迷藏,曾经偷偷钻进去过。
那里面阴暗潮湿,长满了青苔,但确实能通向祠堂地窖的侧廊。
可问题是,自从所谓的“封门期”临近,镇子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诡异。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总有几个穿着灰袍的人提着灯笼在祠堂周围巡查一圈。
他们不走寻常路,专踩屋檐下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脚步轻得像猫,仿佛生怕惊动了地下的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姥姥留给我的那块老怀表。
这是她嫁妆里唯一留下来的东西,黄铜表壳已经磨损得看不出花纹。
我打开表盖,内侧那行用钢针刻下的小字再次映入眼帘:“子时不进祠,丑时不出巷”。
过去我一直以为这只是镇上某种迷信的忌讳,提醒晚归的人注意安全。
但现在,看着这行字,一种截然不同的解读在我心中升起。
这或许根本不是忌讳,而是一种暗语,一条用时间写成的警告。
我努力回忆最近几晚听到的动静,将巡查时间与怀表上的刻度对应起来。
一个惊人的规律出现了:那些灰袍人,总是在凌晨一点十五分左右出现,不多不少,正好是“丑时初刻”。
而祠堂的铜铃,如果按照变电站的旧规律,应该在凌晨四点十七分左右因电压不稳而震动。
但巡查的人经过时,铜铃从未响过。
他们不是为了听铃声而来。
这个结论让我后背发凉。
他们巡查的目的,恰恰是为了确保在铃声不该响起的时候,祠堂周围绝对安静。
他们在监听“寂静”。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独自出了门,径直走向镇西的垃圾站。
那里堆满了被废弃的纸箱和包装材料,散发着腐败的酸臭味。
根据皮卡运输箱上的标识,那个挂着“民俗保护协会”牌子的组织,近期向省外一家工艺制品厂申报了三批“祭祀蜡料”的采购单。
我在一堆破碎的泡沫箱残骸中翻找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一张被泥水浸泡过的运单底联上,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字迹有些模糊,但成分明细依然可辨:蜂蜡、松脂、微量硅胶。
我的指尖感到一阵冰凉。
这不是制作传统祭祀蜡烛的材料。
蜂蜡和松脂还算正常,但硅胶?
这种工业材料出现在祭品的配方里,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运单的收货人签名那一栏,潦草地签着三个字:陈守义。
这个名字我记得。
翻阅社区档案时我见过,他是十年前镇上的村医,据记载,因精神失常在家中自杀。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签收了送往祠堂的“祭祀用品”。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个镇子裹得密不透风。
我和顾昭亭再次潜行至祠堂后巷那片熟悉的黑暗中。
他举起热成像仪,对准那几块破木板遮挡的墙角。
屏幕上,一片深蓝色的冰冷中,唯有排水口附近的地底,呈现出一片不正常的、持续恒温的橘黄色区域。
仪器显示温度约在18c,与地表零下几度的严寒形成诡异的对比。
我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屏息倾听。
一种微弱但持续的嗡鸣声穿透泥土,传进我的耳膜。
那声音很有节奏,像是某种小功率的循环泵在不知疲倦地运转。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从木板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那是一种甜腻到让人反胃的气味,带着一丝化学品的清冷。
我猛地僵住了——这个味道,和我在那块加密硬盘的影像资料里,看到的覆模舱周围弥漫的白色雾气所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正想再凑近一点看个究竟,顾昭亭的手臂却像铁钳一样猛地抓住了我,将我死死地按在阴影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高高的墙头上,一道黑影无声地掠过。
他手中提着的灯笼瞬间熄灭,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夜色,没有发出一丝落地的脚步声。
我们像两尊石像,蜷缩在冰冷的排水沟底,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那股被监视的寒意才缓缓退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攥紧了口袋里那张揉皱的运单碎片。
碎片边缘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但这疼痛却让我无比清醒。
祠堂地下不是祭坛,而是一个工厂。
那些灰袍人不是守卫,而是工人。
他们根本不是在准备什么迎接神明的仪式,他们是在准备换人。
用那种诡异的“蜡料”和不知名的技术,制造一个又一个“容器”。
而我,想要潜入这个工厂,揭开一切的唯一机会,就是成为流水线上那个“已被注销”、即将被送进去的、崭新的容器。
黎明刺破了最后的黑暗,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带来一阵清醒的战栗。
我的计划在脑海中已经成型,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
想要骗过机器,首先要骗过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林晚照,我只是一个物件,一件即将被回收处理的物品。
我的体温,我的呼吸,我的心跳,都是需要被隐藏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