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气味混合着灰尘,钻入我的鼻腔,刺激得我喉咙发痒。
我死死压抑住咳嗽的欲望,将脸颊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通风管道内狭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转身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惊动整座巢穴。
我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名为希望的毒药正在血管里重新发酵。
嗡嗡声越来越清晰了。
它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具有穿透力的低频震动,像一只巨兽在我头顶沉睡时的呼吸。
金手指在我的视网膜上投射出一道淡蓝色的数据流:电磁屏蔽频率,1.2吉赫兹,功率稳定在临界值。
这意味着屏蔽舱正在全力运作,内部的能量足以干扰任何未经授权的电子设备,甚至……扭曲生物电信号。
E区,设备间。
多么可笑的伪装。
登记簿上那一行冷冰冰的文字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G01因情绪模块异常,于E区接受电击校正。”他们称呼他为“G01”,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编号。
但于我而言,他是顾昭亭,是那个在无数个模拟黑夜里,用体温为我驱散数据寒流的哥哥。
他们正在折磨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插进我的胸口。
我咬住作战服的袖口,布料的粗糙纤维磨着我的嘴唇,咸涩的汗水和铁锈味混在一起,让我暂时忘记了颤抖。
我必须更快一点。
管理员的巡检路线图在脑中清晰无比,像一幅被蚀刻的地图。
每小时一次的末端滤网检查,现在距离下一次还有四十二分钟。
这是一个巨大的时间窗口,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像一条在黑暗中蠕动的蛇,每一个动作都计算到毫米。
指尖触摸到管壁上那个熟悉的焊点凸起时,我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图纸上的加固位置,我没有走错。
前方就是第六个弯道。主控室空调的回流口。
尽头处,过滤网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
上面的螺丝锈迹斑斑,像是被岁月和潮气彻底焊死。
我从靴子里抽出那枚断裂的军牌碎片,它的边缘被我磨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金手指的记忆库里,昨天那个技工的动作被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三下轻巧的震击,利用共振松动锈死的结构,然后……一次精准的扭转。
我屏住呼吸,用军牌的钝端模仿着那个节奏,轻轻敲击在螺丝帽的边缘。
“叩、叩、叩。”金属传递的震动微弱而清脆。
第四下,我将碎片锋利的边缘卡进缝隙,手腕猛地发力。
“咔哒。”
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响,螺丝松动了。
金手指的警告适时亮起:红外探头转向,剩余时间,四十七秒。
我的动作在一瞬间快到了极致。
卸下螺丝,推开滤网,整个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从狭窄的开口滑出,悄无声息地落入天花板与通风管道之间的夹层。
身下是冰冷的金属格栅,扬起的灰尘在我眼前飞舞,像一群无声的幽灵。
我成功潜入了主控室的正上方。
透过格栅的缝隙向下望去,淡蓝色的光芒充满了整个房间。
数十块屏幕墙上,滚动播放着基地内各个角落的实时监控。
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管理员正对着一块屏幕窃窃私语,脸上是麻木而无聊的表情。
他们对头顶上方多出的这双眼睛一无所知。
突然,中央的主屏幕画面一跳,切换成了一段监控回放。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画面里是顾昭亭。
他被结实的束缚带固定在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脖颈处连接着数根闪着电弧的电极。
他的眼睛睁着,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温柔的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焦距,也看不到任何情绪。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对着旁边的助手说着什么,他的声音通过微型收音设备被我捕捉得一清二楚。
“G型个体的精神壁垒强度远超预期,常规剂量的电流冲击无效。记忆模块的表层数据依然稳固。”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我建议,直接启用‘灵魂剥离协议’。”
灵魂剥离协议。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在基地的禁忌档案里,这是最恶毒的发明。
他们声称能将一个人的意识和记忆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离,最终只剩下一个绝对服从的、空洞的驱壳。
他们竟然真的相信并执行这套疯狂的鬼话。
电流再次启动。
屏幕上的顾昭亭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起来痛苦到了极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
但就在这时,金手指捕捉到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并用红色的高亮框标记出来。
每次电流达到峰值时,顾昭亭被束缚带捆住的左手小指,都会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按照固定的节拍抽搐。
一次、两次、三次……那频率和幅度,与外部设备那毫无规律的电流脉冲完全不同,却与我记忆深处某个节拍器发出的声音……完全同步。
他在演戏。
他在用最细微的身体反应,骗过所有精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
他用巨大的痛苦作为伪装,向某个可能存在的观众,发送着他还清醒的信号。
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了盘踞在我心头的寒冰。
他没有被击垮,他还在等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寻找撤离的路线。
就在我后退时,脚尖却踢到了一个硬物。
我低头看去,那是一本被烧掉了半边的陈旧日记,被遗弃在某个角落,上面积满了灰。
也许是某个前任管理员留下的。
鬼使神差地,我捡起了它。
日记本的外壳已经碳化,但里面的纸张还保留了一部分。
我小心翼翼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用力到几乎要划破纸背的歪斜字迹,似乎写下它的人正处于极度的恐惧或激动之中。
“……他们骗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模型不会活过来,人也永远不会真正死去。那不是死亡,只是脑子被一种特殊的药物冻住了,身体被当成没有灵魂的展品,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但还有希望……只要听见‘蝉鸣三声’,只要那个信号响起,我们就能醒来……”
蝉鸣三声。
我的大脑轰然一响。
无数个被尘封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了上来。
那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一个模拟出来的夏夜里,顾昭亭拉着我的手,坐在虚拟的草地上,教我用口哨吹出三声短促而清亮的蝉鸣。
他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暗号,无论在哪里,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对方在附近。
而现在,我才猛然意识到,整栋楼的公共广播系统里,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循环播放着一种单调的白噪音。
他们说,这是为了安抚实验体的情绪,屏蔽外界干扰。
可现在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安抚,那是掩盖!
是用一种无意义的、持续的噪音,去掩盖某种特定频率的、足以唤醒所有“死者”的信号!
我攥紧了那半本烧焦的日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纸张的焦脆边缘刺痛着我的掌心。
原来,这才是这个人间地狱最深层的秘密。
我在无尽的黑暗与灰尘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回应着那个在电击台上挣扎的男人,也回应着这本日记里所有不甘的灵魂。
“哥,我听见了。”
我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也不再是一个只为营救亲人的潜入者。
从这一刻起,我成了钥匙。
而这把钥匙唯一的作用,就是打开这座巨大的坟墓,释放所有被囚禁的灵魂。
我蜷缩在冰冷的格栅之上,下方是敌人毫无防备的心脏地带,指尖反复摩挲着那页脆弱却滚烫的日记纸。
一个疯狂到近乎不可能的计划,开始在我脑中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