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七分，晨雾裹着露水沉甸甸地压在鼻尖，我蹲在猪圈外的墙根下，泥土的湿气顺着裤脚爬上来，凉得像蛇贴着皮肤滑过。
鼻腔里全是青苔发酵后的酸腐味，混着昨夜残留的猪粪气息——那是二十年无人打理的老屋才有的呼吸。
姥姥家的这排青砖墙早已塌了魂，砖缝里爬满暗绿苔藓，摸上去黏腻滑手，像腐烂未尽的伤口结了痂。
指尖刚蹭到东墙第三块砖，我就愣住了：它太光滑了，不是风化的痕迹，而是被人反复涂过防水胶，指腹一碰就泛起油亮反光，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橡胶味——和许明远白大褂袖口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撞得耳膜嗡嗡响，从裤兜摸出那截铅笔头时，掌心已经全是汗。
轻轻撬动砖角，“咔”一声脆响，伪装墙板突然松动，一股陈年显影液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猛地喷涌而出，呛得我喉咙发紧、眼睛刺痛，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当场吐出来。
暗房比我想象中更窒息——五平米空间堆满照片，每一张都像钉在我视网膜上的针眼。
墙上挂着未冲洗的胶片，在微弱透光中泛着诡异蓝光；小满蜷在炕头睡着的样子、刘翠花晾衣时蓝布衫被风吹起的弧度、还有我前天弯腰捡石头的侧影……全都静止在这片死寂里。
指尖拂过那些编号标签，我能感觉到纸张边缘微微翘起的毛刺感，就像它们也在喘息。
房间中央的老式美能达x-700相机正对着门口，金属外壳冷得反光，镜头黑洞洞的，像一只睁着的眼睛——不，是盯着我的眼睛。
“他在等我。”念头刚起，后颈汗毛炸开，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湿透的衣料紧贴皮肤，痒得让人想抓狂。
许明远总说“教育要记录成长”，原来他所谓的“记录”，就是把我们的生活切成碎片，泡在显影液里慢慢腌制，再贴上编号，当作标本收藏。
我强迫自己垂下眼睛，机械地扫视每一处细节：快门线垂在桌沿，轻轻晃动；照片按时间排列，最早的是三个月前小满第一天来借住时的背影；抽屉拉手上缠着细铁丝，勒进木头里半分深——仿佛有人怕别人轻易打开什么秘密。
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张写着“mc - 207→终选”的照片时，呼吸停了。
照片里是刘翠花，背对着镜头往灶里添柴，蓝布衫褶皱里沾着草灰，光影柔和得像一幅油画。
可背面那行极细的铅笔字却像刀刻进我心里：“肢体语言稳定，符合活体模型一阶标准。”
那一瞬间，恐惧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具象成喉咙里铁锈般的腥甜，心脏缩成一团冰，又猛地炸开滚烫的血流。
“咔哒——”
脚底传来机关触发的轻响，我本能后退，右脚却被地板边缘卡住，像是被人拽住了脚踝。
暗房开始下沉，冷风裹着铁锈和腐臭味扑面而来，我踉跄着去抓墙沿，只碰落两张照片，纸张擦过脸颊时发出沙沙声，像某种低语。
头顶“砰”地一声闷响，门关上了，只剩一条两指宽的缝隙透进微光。
空气迅速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玻璃渣。
我紧贴潮湿砖墙喘息，心跳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口跳出来砸碎地面。
姥爷的草图在我脑中翻滚：“地窖通向猪圈外排水沟，斜坡三十七度，爬十步摸到铁栅。”可记忆突然模糊了一瞬，像老电视雪花屏——他是不是喝醉了记错了？
窒息感袭来时，我不小心吸进一口残留显影液气体，眼前一黑，意识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
再睁眼，脑海里多了一段清晰画面：左侧墙壁有块凸起砖块，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是长期攀爬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回忆，是我根据照片布局、地板机关位置，甚至许明远白大褂上泥土痕迹推出来的。
“原来我的金手指，不仅能记，还能推。”我对着黑暗笑了一下，喉咙涌上血腥味，舌尖尝到了铁锈味。
顺着记忆中凸起砖块往上爬，指甲缝嵌进墙灰，膝盖撞在砖棱上的钝痛反而让我清醒。
当头顶草叶扫过鼻尖时，我几乎是连滚带爬钻出通风口，浑身是泥跪在草丛里，像一条刚被捞上岸的鱼，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与草腥。
回头望那扇伪装门，青砖缝里的苔藓还在滴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手中照片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更小的字，笔迹熟悉得令人作呕：“晚照，你的眼睛最干净。”
羞辱像一团火，从喉咙烧到指尖。
我把照片塞进贴胸口袋，那里还揣着刘翠花的油纸包，烤红薯的余温早已凉透。
晨风吹起衣角，我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许明远的声音，清朗如常：“小满，今天我们读《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他的声音越近，我的心跳就越慢。
等他白大褂影子扫过脚边时，我已经调整好呼吸，抬头露出最普通的笑容：“许老师早，我出来透透气。”
“晚照脸色不太好啊？”他目光在我裤脚泥污停留半秒，“是昨晚没睡好吗？”
“有点头痛。”我摸着额头后退半步，让晨雾隔开距离，“可能得回房躺一会儿。”
他眼神过了半拍才聚焦，像一台老相机调焦：“那快去休息吧，我让姥姥煮点姜茶。”
转身往院子走时，听到他在身后轻声说：“记得关窗，晨雾很凉。”
可他不知道，我刚才爬出通风口时，顺手把半块烤红薯塞进了暗房门缝。
那是刘翠花的温暖，是我们的暗号——等会儿她来到墙根，摸到凉透的红薯，就知道我进过那扇门了。
上午九点零三分，阳光把窗纸晒得发白，我蜷缩在炕上假装睡觉。
贴胸口袋里的照片边角硌着我的心口，那里有我新写的一行字：“mc - 207，我来救你。”枕头下压着我用铅笔头拓下的相机编号——美能达x-700，机身号。
许明远，你以为关上门就能困住我们吗？
我闭着眼，手指轻轻敲了敲胸口。
等着吧，我这就来拆了你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