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潮水缓缓退去。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万载的溺水者,在某个瞬间,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光。那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自身的深处——眉心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坚韧,如同新生的脉搏。
先是一种奇异的“存在感”回归。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收缩与舒张,都带来温热的生命潮汐,冲刷着四肢百骸。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如同暗夜中静静流淌的江河。破碎的经脉传来细密的、新生的酥麻与隐痛,一道道微弱却精纯的、泛着淡金色的崭新力量在其中缓缓流淌,所过之处,带来微弱的暖意与修补的痕迹。
是剑元。不同于以往“心月”之力的清冷,也不同于寂灭之力的霸道,这新生的力量中正、锋锐,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剑草。
眉心深处,那颗不久前于毁灭中孕育的“种子”,正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与周围空间中残存的、来自洗剑池的庚金剑气,产生着若有若无的共鸣。这颗种子,便是“不灭剑心”的雏形。
意识继续上浮。眼皮沉重如铅,但一种莫名的牵引,让他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先是模糊的光晕,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膜。视线缓缓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山腹空间顶部那几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夜明珠。光芒并不刺眼,却让长久处于黑暗中的意识感到些许恍惚。
然后,他微微侧头。
一张憔悴却难掩清丽的面容,近在咫尺。
是明月。
她跪坐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僵在半空。她眼圈通红,眼底布满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干涸而起了皮。她的气息很微弱,显然自身伤势也极重,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注在他的脸上。
当她看到周玄睁开的眼睛时,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那双蓄满泪水的眸子骤然睁大,瞳孔中倒映着他虚弱却已有了焦距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明月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周玄的手背上,滚烫。但那泪水蜿蜒而下的脸庞上,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混合了太多的情绪——难以置信的狂喜,如释重负的轻松,劫后余生的酸楚,以及深不见底的后怕。
“玄……哥……”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你、你醒了……真的醒了……” 握着周玄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再次陷入那令人绝望的沉眠。
周玄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掠过她通红的眼,干裂的唇,苍白的脸色,还有身上多处未曾处理、只是草草掩住的伤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呼吸一窒。他想开口,想告诉她“我没事”,想问她“你怎么样”,想问她这是哪里,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然而喉咙干涩灼痛,如同被砂纸磨过,他尝试发声,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最终,他只是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反手握紧了那只冰凉而颤抖的小手。
握紧的力道,传递着无需言说的讯息:我在,我还好,别怕。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明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不住地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山腹中低低回响。那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情绪彻底的宣泄。
周玄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她握着,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与颤抖。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彼此惨状的揪心,以及在这绝境孤岛中仅剩的、可以相互依偎的温暖,都在这无言的相握中默默流淌。
良久,明月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抬起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一个虽然依旧带着泪痕、却已明亮许多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周玄扶起一些,让他能靠坐在池边光滑的石壁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简陋的水囊。
那是她用某种宽大叶片和藤蔓自制的,里面装着从洗剑池边缘凝结的少许干净水露。
“慢点喝。” 她将水囊凑到周玄唇边,动作轻柔。
清冽甘甜的水露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周玄终于能发出沙哑的声音:“明……月……你……” 他目光扫过她身上的伤。
“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明月立刻摇头,语气故作轻松,但眼神里的疲惫与虚弱却掩盖不住,“你先别说话,好好感受一下,身体怎么样了?那些黑气……”
周玄依言,闭上眼睛,内视己身。
情况比预想中好,但也绝不容乐观。
心口处,那五道幽冥蚀魂爪留下的伤口依旧狰狞,但缠绕其上的、令人心悸的漆黑死气已经消失无踪。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新生的淡粉色,正在极其缓慢地愈合。这是最大的好消息。
然而,体内的经脉网络,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地震的大地,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新生的淡金色剑元在这些裂缝中小心翼翼地流淌,勉强维持着功法的基本运转,但要像以往那样磅礴奔涌、施展强大剑诀,是绝无可能了。许多细微的经脉甚至还未接续,灵力运转到那些地方便会滞涩、中断。
识海之中,那颗“不灭剑心”的种子悬浮中央,散发着稳定心神的微光,但它本身也颇为微弱,如同风中的烛火,需要精心温养。神魂的创伤最为麻烦,虽然不再恶化,但想要恢复如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默默评估着。如今这副身躯,能调动的力量不足全盛时期的三四成,且一旦全力爆发,很可能导致刚刚有所愈合的经脉再次崩裂,伤上加伤。持久战更是奢望。
“死气已除,但伤势只稳住了三成。” 周玄睁开眼,声音依旧沙哑,但已清晰许多,“目前能动用的力量不多。你呢?” 他目光落在明月身上,敏锐地察觉到她气息的不同。
以往的明月,月华之力纯净柔和,如同月光洒落,温润而稍显被动。但此刻,她周身的月华气息依旧纯净,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韧性”和“凝练”。那不是量的增长,而是质的微妙变化,仿佛月光化作了可以切割丝线的水刃,柔和中暗藏锋锐。她眉宇间也褪去了些许过往的纯然,多了几分历经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坚毅。
听到周玄问起,明月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心疼和后怕:“我……我还好。多亏了玄哥你之前找到的那些丹药,还有这里的池水。” 她顿了顿,开始讲述周玄昏迷后发生的一切。
如何背着他在绝地跋涉,如何发现剑冢入口,如何面对那突如其来的试炼宣告,以及……她如何独自迎战那四尊石像。
“……第一尊石像就有金丹初期的实力,我那时灵力都快没了,只能硬撑……后来发现,月华之力虽然不擅长强攻,但以柔克刚,化解引导它的剑势,反而有机会……” 明月的叙述并不详细,甚至有些轻描淡写,但周玄能从她偶尔停顿、微微颤抖的语调,以及身上那些伤口的位置,想象出当时的惊险与艰难。
她说到最后,还伸出手指,指尖一缕月华之力流转,时而化作绕指的柔光丝带,时而凝聚成一点锐利的银芒。“我发现,好像可以学一点石像用剑的方法,不用完全一样,但那种发力、时机的感觉……融到月华里,好像有点用。” 她演示着,眼神认真,带着一丝刚刚领悟新事物的专注,但很快又看向周玄,满是担忧,“玄哥,你真的没事了吗?那时候你被黑气……”
周玄默默听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赞许,她真的成长了,在绝境中迸发出了惊人的潜力;更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愧疚,让她独自面对那样的危险,承受那样的压力。
“你做得很好了,明月。”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汗水粘住的发丝,声音低沉而认真,“比我预料中,好太多。”
明月眼圈又是一红,却努力忍住了,用力点点头。
接着,她将那块古朴玉简、剩下的两颗银白色剑元丹,以及那枚试炼剑令取出,递给周玄。
周玄接过玉简,将神念沉入。大量信息涌入脑海,与此前剑心试炼所得相互印证、补充。天剑宗、外门试炼剑冢、洗剑池、九符齐聚、九星连珠、剑界之门……一条条线索逐渐清晰,拼凑出一幅指向明确的古老地图。
当他放下玉简时,眼神已变得无比凝重。
“剑魄符有九枚,需集齐,并在特定的‘九星连珠’天象显现之地,才能打开真正的‘剑界’入口。” 周玄缓缓说道,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回荡,“那剑界,恐怕才是剑神一脉真正的核心传承所在,或者说……幽冥教梦寐以求的‘阳钥’,极有可能就在其中。”
他看向明月:“幽冥教倾尽全力追捕我们,不仅是为了报复,更重要的,恐怕就是这枚剑魄符,以及我们可能找到的、关于其他剑魄符和剑界的线索。这是一场竞赛,我们和他们,都在抢时间。”
明月脸色也严肃起来:“那我们……”
“必须先从这里出去。” 周玄打断她,目光转向那枚试炼剑令。他心念微动,将一丝神念注入其中。
刹那间,外界的景象如同水镜倒影,呈现在二人“眼前”。
那是一座覆盖了方圆数里的漆黑大阵,死气森森,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将剑冢所在的这片区域牢牢封锁。阵中,浓稠如墨的幽冥死气不断翻涌,化作一道道狰狞的鬼影,持续不断地冲击、啃噬着剑冢入口那层已然黯淡许多的古禁制光幕。光幕如水波般剧烈荡漾,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裂痕。
阵眼核心处,一名身着暗紫镶边黑袍的老者盘膝而坐,周身气息如深渊般不可测,赫然是化神后期的恐怖存在。他双目微阖,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抬手打出一道法诀,那法诀融入大阵,便会让死气的侵蚀之力骤然增强几分。八名元婴期的幽冥教徒分守八方阵脚,全力维持大阵运转。更外围,还有二十余名金丹教徒如同鬼魅般游弋巡逻,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出路。
阵容之强,戒备之森严,堪称绝杀之局。
“是那个长老……” 明月低声道,声音有些发紧。她认出了对方,正是葬剑渊外那名化神后期的强者。
周玄仔细观察着禁制光幕的消耗速度,以及对方攻击的节奏与强度,心中快速计算。片刻后,他收回神念,脸色更加沉凝。
“禁制最多还能支撑一天半。” 他沉声道,“而且,那老鬼用了某种阴损法门,在加速腐蚀禁制的本源。实际能支撑的时间,可能更短。”
一天半!明月的心猛地一沉。
遥远的青丘秘境,生命之泉畔。
正闭目调息的清雪,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奇异的悸动。那是一种温暖、坚韧、仿佛在无边黑暗中重新点燃的熟悉火焰的感觉,通过同心契,清晰地传递过来。
是玄哥!他醒了!他真的撑过来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清雪,她猛地睁开眼,泪水夺眶而出,多日来的担忧、恐惧、自我苛责,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另一股微弱却顽强的意念也从同心契的另一端传来,带着“安好,但被困”的模糊信息,是明月!
他们还活着!而且在一起!
清雪喜极而泣,但下一秒,强烈的揪心感便取代了喜悦。她能感觉到,那两股生命之火虽然重新点燃,却都微弱而摇曳,仿佛风中残烛。尤其是周玄,那股火焰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被强行拔除的阴毒气息造成的虚弱。而明月传来的“被困”意念周围,更是缠绕着一股令人极其厌恶和不安的阴冷、强大的封锁感。
“玄哥……明月……” 清雪擦去眼泪,立刻集中全部心神,试图通过生命本源与同心契的双重联系,建立更清晰稳定的感应通道,甚至像之前那样尝试远程渡去生命之力。
然而,这一次,她的神念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冰冷的高墙。那高墙散发着浓郁的幽冥死气,不仅隔绝了她的探知,更在不断干扰、削弱着同心契的微弱联系。她只能模糊地感应到两人大致还在一起,被困于某处,被强大的敌人和阵法围困,情况危急,但具体位置、敌人细节、如何脱困……一概不清。
距离太远了,而且有极强的外力干扰。
清雪不甘心地又尝试了几次,甚至不惜再次引动尚未恢复的青丘秘境本源,但除了让自己脸色更白、神魂传来刺痛感之外,毫无进展。
她颓然停下,看着手中那枚九娘留下的、依旧无法破解的神秘令牌,又看看泉水中倒映出的、自己依旧苍白的脸和秘境中尚未恢复的生机,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焦灼攥紧了她的心。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重伤未愈,秘境本源亏空,根本无力进行有效的远程支援。强行尝试,不仅可能帮不到他们,反而可能暴露他们的位置,或者让自己伤上加伤,彻底失去未来支援的可能。
“玄哥,明月……你们一定要坚持住……” 清雪紧紧攥着那枚令牌,指节发白。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尽全力恢复自身与秘境,保持这微弱的感应不灭,然后在最关键时刻……她望向秘境深处,眼神变得决然。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即使那代价,可能超乎想象。
剑冢内,气氛凝重如铁。
“不能坐以待毙。” 周玄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禁制一破,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必须在他们打破禁制之前,找到脱身之法,或者……创造机会。”
明月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九尊肃立的持剑石像上。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研究了试炼剑令许久后,越来越清晰。
“玄哥,” 她举起手中的剑令,迟疑道,“我研究这令牌时,发现它似乎不止能控制这里的基础禁制……和这几尊石像之间,好像也有某种非常微弱的联系。你说,它们立在这里,除了试炼后人,会不会……也是一种防御机制?我们能不能,试着激活它们?”
周玄闻言,目光倏地锐利起来,投向那九尊按九宫方位排列的石像。这个想法看似异想天开,但并非全无可能。上古大能布置试炼之地,留下守护手段,也在情理之中。
“试试看。” 周玄示意明月退后一些,自己强撑着坐直身体。
明月依言,手握剑令,凝神静气,将一缕心神附着在剑令之上,尝试着向最近的第一尊(开门方位)石像传递出“唤醒”的意念。
剑令微微一热,那尊石像空洞的眼眶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红芒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湮灭,再无反应。
“有反应,但太弱了,而且好像……缺了点什么。” 明月蹙眉。
“缺了‘钥匙’。” 周玄若有所思,“既然是剑冢试炼地,激活它的,或许不是简单的灵力或神念,而是……‘剑意’。” 他看向明月,“让我试试。”
明月将剑令递过。周玄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的阵阵虚痛,凝神于眉心。那枚新生的、融合了不灭剑心本质与庚金剑气锋锐的守护剑意,被他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极其细微的一丝,透过掌心,注入试炼剑令之中。
“嗡——!”
剑令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鸣!与之前明月尝试时的微弱反应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第一尊石像,眼眶中赤红色的光芒瞬间大亮!不仅如此,它那持剑的石臂,竟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微微向上抬起了一寸!一股凌厉、直接、一往无前的剑意,从石像身上升腾而起,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
成功了!
然而,周玄的脸色却在成功的同时骤然一白,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仅仅是剥离并引导这一丝剑意,对他此刻脆弱的神魂和经脉来说,负担已然不轻。
“玄哥!” 明月惊呼,连忙上前扶住他。
“无妨。” 周玄摆摆手,擦去血迹,眼中却亮起光芒,“思路是对的。以相应的剑意驱动,可以激活石像。但是……” 他苦笑着看了一眼另外八尊石像,“以我现在的状态,能激活一两尊,恐怕就是极限了。而且,激活后如何操控对敌,又是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但也有一丝绝境中觅得的微光。
没有时间犹豫了。
周玄和明月各自拿起最后一颗“庚金剑元丹”,毫不犹豫地服下。精纯的庚金剑元与磅礴生机在体内化开,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与受创的脏腑。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在这最后的一天多时间里,尽可能恢复一丝力量,并彻底摸清这石像之秘。
山腹之内,寂静重新降临,只余下两人略显急促的调息声,以及那第一尊石像眼中未曾熄灭的、幽幽的红光。
而在那被漆黑大阵笼罩的外界,盘坐于阵眼的黑袍长老,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双眼。他那双阴鸷的眼眸,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山岩与禁制,落在剑冢深处。看着那又黯淡了一丝、涟漪更急的古禁制光幕,他枯瘦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森冷而笃定的弧度。
“最多再有一日……本座看你们,还能躲到几时!”